甘孜日報 2024年05月31日
◎仇進才
中學課本里有篇文章叫《童趣》,選自沈復的《浮生六記》,我時不時就會翻出來讀,讓那個始終不肯長大的自己從心靈深處跑出來,跟在沈復后面一起嬉鬧,推開想象的大門,與“物外之趣”賡續(xù)前緣。
我沒有他的本領(lǐng),不敢和太陽大眼瞪小眼,但見到細小的東西,同樣會情不自禁地去觀察。比如楊絮,當它大搖大擺地從我面前飛過,我會一把將它抓住,托在掌心,看它擺動個不停、竭力想回歸風中的絨毛;看因驟然著陸而不知所措的種子,臉上那迷惑的神情,然后一口氣把它吹回半空,翻上好幾個跟斗,繼續(xù)前往它該前往的地方。等它落地后,一定會更努力地扎根、生長,誰也無法再將它玩弄于股掌,而當它高高聳立,足夠睥睨曾經(jīng)抓住它的人時,卻又愿意為他們留下一片綠蔭,供人在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韓愈曾說楊花榆莢無才思,可它們卻有斗芳菲的紅紫的格局。
我對飛在空中的東西有別樣的興趣,哪怕是吸血的蚊子。但我不會像沈復一樣,把灰不溜秋的它們當作白鶴,而是看成黑夜派來的戰(zhàn)斗機。它們每一只都攜帶著定時炸藥,潛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即使偶爾掠過我的眼前,也會迅速隱匿形跡。待到鎖定了目標,它們毫不猶豫地發(fā)起沖鋒,先在我的血管里盡情搶掠,再把炸藥埋在我的皮膚下,然后拍拍屁股姍姍飛走。半天后,炸彈爆炸,紅色的小包鼓出難以忍耐的癢意,逼得指甲連連掐出十字形的深痕。
偶爾,我會在白天故意露出腿“釣魚執(zhí)法”。膽大的蚊子探頭探腦地落下來,做完餐前的感恩儀式后,伸出口器刺入皮膚里。我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它們的肚子一點點變大,然后心滿意足地飛走?!皳嗡滥懘蟮?,餓死膽小的”,這是蚊子對我現(xiàn)身說法的生存哲學。有些蚊子得意忘形,拖著大肚子就不肯再費力地找地方躲藏了,就近趴在墻上小憩,被我猛地一拍,綻成一小攤血跡。它們做事可真是虎頭蛇尾,明明只要再飛幾步遠,到了桌下就萬事大吉,卻偏偏行百里者半九十,所以千百年后,蚊子依舊成不了氣候。
沈復最常做的事,是蹲在犄角旮旯里,把想象力作為放大鏡,將塵土間的蟲蟻爬行看成森林里的野獸奔走。在他眼中,蛤蟆像后世電影中的怪獸,力拔山兮氣蓋世,隨意走一步都會踩倒大片樹木。某次,他正躲在灌木叢中,偷看兩只蟲子如狼似虎地相互爭斗,正起勁時,一陣煙塵和強烈的震動傳來。他抬起頭,竟和高過樹冠、蓋過山巒的蛤蟆對上了眼。它卻不用正眼瞧他,舌頭一吐,把兩個蟲子都吞進了肚里。這讓沈復忍不住地一驚,也正是這份驚嚇讓他回過神來,恍然發(fā)現(xiàn)蛤蟆才到自己的腳背高,于是氣得把蛤蟆鞭打了幾十下,驅(qū)逐出境。
我也常這樣蹲在菜園子里,尤其是在雨后,看蚯蚓在地面上趕集,和很多在土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親戚們相認。它們慢悠悠的步伐,就像是老人拄著拐杖,背著手,優(yōu)哉游哉地散步。不過,若是我用樹枝一捅,它們馬上會瘋狂地扭動,那架勢,不啻被打到了七寸。而狂性大發(fā)的蟒蛇,隨意一甩尾,都有折斷樹木、壓塌山嶺的威勢,抽得大地不停顫動——呆在窩里的螞蟻都以為是地震了,趕緊爬出來避險。
突然,一只公雞飛奔過來,對準蚯蚓猛啄幾下,就把它們吞進了肚子里,然后撲騰著翅膀飛到籬笆上,昂首挺胸地站著。我望著它,像是望著一只降妖除魔的鳳凰,那七彩的羽毛在陽光下顯得無比華麗、高貴。
據(jù)說,沈復寫《童趣》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但他依舊能把夏蚊成雷當作群鶴舞空,像個黃口兒童般重新發(fā)現(xiàn)世界驚心動魄的精彩,這該是何等的快樂與幸福?慶幸的是,這么多年過去,我也仍有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蜘蛛捕食的心情。
若是我突然向后倒去,未必是因為得了病?;蛟S,只是被一只兇悍的大蜘蛛嚇到了,而我趺坐的地方,就是童年投在生命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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