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8月09日
■達真
我計劃用20年時間創(chuàng)作百萬字的長篇康巴三部曲——《康巴》《命定》《家園》,目前《康巴》和《命定》已出版發(fā)行進入市場。我希望這三部小說能重鑄民族靈魂,給人類以心靈安撫。
我生活在青藏高原東緣——康巴藏區(qū),生物界將海拔3000米以上的區(qū)域視為人類生存的禁區(qū),而康巴藏人數(shù)千年就生活在海拔3000至4000米的禁區(qū)上。這片土地的自然境況極端惡劣,它集中了全世界最復雜的地形地貌,集中了臺風之外的所有自然災害,包括干旱、雪災、地震等,這里的氧氣含量僅為內(nèi)地的一半。在不通公路的年代,只要你踏上這片土地,就不難發(fā)現(xiàn),康巴人的眼神里流露出對變幻莫測、喜怒無常的大自然的極度恐慌和無助,手中的轉(zhuǎn)經(jīng)筒準確地表達了人們的祈求與希望。
但是,康巴地區(qū)也有另一個側(cè)面。當下,我們的城市正經(jīng)歷著嚴重的道德、環(huán)境、生態(tài)、社會危機。于是,很多人游歷青藏高原,感受一種精神上的召喚,體驗暫時性的皈依。我覺得,最能讓人們分享、容納和接受的哲學基礎(chǔ),就是關(guān)于自然和內(nèi)心深處的和諧觀念。這些觀念,康巴這里有。
被世人傳唱的《康定情歌》就是包容了世界的幾大宗教文化所碰撞出的人性的“火花”?!犊刀ㄇ楦琛肪褪且?/span>“混血”而碰撞出人性之愛的火花,它表達了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人們的心理祈盼,成為多種民族多種文化互相交融相互滲透的“混血”經(jīng)典。
基于這首歌,我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康巴》,目的是想通過世俗的愛情故事同時又是超越世俗的愛情故事,去尋找人類隱約呈現(xiàn)出來的可以公認的哲學表達,而不同文明的這種隱隱的關(guān)聯(lián)和溝通,實際上在中國大西南的茶馬古道重鎮(zhèn)——康定存在了幾百年的時間了。
這條古道上的包容精神給予我完成作品的可能,這個可能就是:以長篇的形式將多種文明在康定交融的歷史連接起來。以茶馬古道的敘事背景將那些失落四散的偉大精神碎片整合起來,構(gòu)成一個重新定義的新文明起點。這些文明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匯聚、碰撞、交融、融合,為21世紀人類提供了共同的價值觀——包容、自由、平等、互愛。
在紛亂的充滿希望和危局并存的新世紀,崛起的中國將以什么樣的擔當和世界觀走向世界?惠顧世界?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崛起,中國如何與世界有著真正的心理平視,這一平視的心理基礎(chǔ)應該是自信和從容。我試圖在小說中呈現(xiàn)康巴地區(qū)的文明樣態(tài),它可以為我們的這份自信和從容找到根據(jù)。
實際上,這份精神困惑不僅僅是國家層面的,更是個體層面的。《康巴》給讀者提供的精神答案是:熱而不狂;信仰與理性同在;宗教熱情與宗教寬容并重;尊重信仰但反對極端主義;它通過多元交融誕生出的新的理念,為轉(zhuǎn)型社會提供了一定的精神秩序和社會倫理規(guī)范。
第二部小說《命定》是2011年12月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該書取材于康巴籍抗日遠征軍的故事,這件時隔近70年仍感動中國的抗戰(zhàn)故事一直湮沒在歷史深處。
我講述的藏漢各民族人民共同抗日的故事,希望驗證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這個民族共同體是命中注定的,在立意中我曾說:
歷史常識和我親身履足的中國空間讓我必須坦言:文學的立場永遠是作家個人的立場。因此,我只能從我的立場去表達個人的情懷。關(guān)于《命定》不妨從中國地圖說起,而今我們無需厘清它是一片桑葉還是一個雞頭,在這個獨特的地理單元里,我們的祖先被東邊浩瀚的太平洋、西邊的戈壁和高原、北邊的了無人跡的西伯利亞、西南和南邊橫亙的喜馬拉雅山脈和茫茫無際的大海阻隔了,就當時國力和科技水平,要跨越上述的邊界是望而卻步的。就在這個曠達而封閉的地理單元里,中國各王朝的版圖概念是中心清晰邊緣移動,這個移動的疆域是隨王朝的力量而定的。比如說蒙古族建立的元朝,它的版圖概念甚至超越了我所描繪的范圍。又比如漢族統(tǒng)治的南宋,版圖的概念僅在長江以南。我們可以從幾千年的朝代更替看到一個命定的邏輯,無論王朝如何更迭,統(tǒng)一的認同是不變的。中國歷史上有三個少數(shù)民族建立了王朝——北魏、元朝和清朝,人口眾多的漢族和歷史典籍并沒有說這三個朝代不是中國的。由此推論,由藏王赤松德贊率領(lǐng)的吐蕃藏軍趁唐朝的“安史之亂”一舉拿下長安而建國的話,歷史一樣會承認它是中國的某某王朝。這就是大中國文化的包容性和命定性。這是與建立在西方文化和價值觀基礎(chǔ)上的西方文明有巨大差異的,國人必須意識到,大量西方知識體系中的評判規(guī)則很多是不適合評價中國的。因為,這個有著五千年歷史版圖上的任何一個民族,無論用什么方式脫離這個大群體都是不成立的,中國是各民族組成的大家庭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本書的主人公義無反顧地走向抗日戰(zhàn)場那樣,是命中注定的。
我認為,《命定》里的抗日英雄們是繼上個世紀西藏人民江孜抗英之后又一保衛(wèi)中華的偉大亮點,是值得頌揚的,它凝聚著中華民族的團結(jié)精神。但是,66年之后再來描寫戰(zhàn)爭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繼續(xù)寫槍炮里的宣泄?還是寫讀者一看開頭就知道結(jié)尾的故事?于是,我借助《命定》里的主人公土爾吉一生的命運感悟來呼吁:“如果人類的一切紛爭都采用暴力來解決的話,那必然是最可恥的行為,戰(zhàn)爭是暴力的形式,戰(zhàn)爭無疑是人類永恒的恥辱。”同時《命定》還隱含著對人類過度欲望的深度焦慮,我認為,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只要把自己的欲望延伸出了自己的疆域,用武力向外界號叫“這是我的!”罪惡之源便從這里開始了。二戰(zhàn)時期的德國、日本侵略者就是超越這個欲望邊界的禍水。如今,這股欲望仍然有“貪婪的接替者”。
如果說《康巴》是借康定這個藏、漢、回多民族的交匯地來講述各民族之間和諧相處的故事的話,《命定》則是借助藏人抗戰(zhàn)的故事在講述人類和平的價值。有讀者在閱讀《命定》后認為,該書的主人公具備身為軍人的最高境界,這個境界是在土爾吉的一系列表現(xiàn)中展示給讀者的——作為軍人首先必須痛恨戰(zhàn)爭、排斥戰(zhàn)爭,但是作為軍人又必須銘記,只要地球上還有國境和疆界的劃分,當你的祖國面臨入侵時,你又必須義無反顧地拿起武器走向戰(zhàn)場。正是如此,小說里的主人公土爾吉和他的戰(zhàn)友們走進了《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中,“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這就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滅的精神,也是中華各族兒女的圖存興旺的價值所在。
第三本叫《家園》,我準備用3年時間寫完,試圖站在更為寬廣的高度和視野來書寫人類的共同思考??梢哉f,“水之鏈”是我想在其中表達的觀念。
長江從格拉丹東雪山的姜根迪如冰川發(fā)源,最后流入東海;黃河從巴顏喀拉山發(fā)源,最后注入渤海。這兩條世界級的大江大河像龍一樣纏繞在東方這塊古老的大地上,它們千回百轉(zhuǎn),百折不撓,浩浩蕩蕩,奔涌向東,終歸于海,在大氣環(huán)流下形成輪回,周而復始。
水的脈絡與生命的脈絡是宇宙留給人類的永恒密碼,水的涌動又像人體的血液在生命體上延展、鋪開,形成奇妙的生命網(wǎng)絡、命運網(wǎng)絡、文化網(wǎng)絡;它又像樹葉的經(jīng)脈,交織出密如蛛網(wǎng)的鏈接,舒展著生命的靈性、自由。
這些脈絡所形成的流動——水之鏈成為傳遞、輸送生命信息的惟一紐帶,我們能否在長江和黃河的流動中讀懂一種傳遞、一種鏈接、一種上源和下源的息息相關(guān)?
水之鏈的每一個接點呈現(xiàn)了不同區(qū)域繽紛萬象的文化景觀,在東方繁星密布的悠久文化中,鄭國的風最先吹出了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多元共存的人本思想。
這一多元共存的思想,使得飲源頭第一口水和源尾最后一口水的人會感到這是一種繞不開、避不了的命運的連接。這是命運刻在中華民族每一個個體心靈上的永恒的胎記。
注視這由西向東的數(shù)千里的漫長貫穿,你會對養(yǎng)育了長江和黃河文明的青藏之水產(chǎn)生什么樣的聯(lián)想和感慨?
如果再拓寬我們的視野,不難發(fā)現(xiàn),同樣還是青藏之水,惠澤了薩爾溫江、伊洛瓦底江、湄公河、布拉馬普特拉河兩岸的文明。如果把恩澤于這些水系的人口加在一起,我們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青藏高原的水悄無聲息地養(yǎng)育了20億人的生命。20億!這個數(shù)字占到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上善若水的偉大奇跡在東方這片土地上上演至今。
如果不借助水聲去思考在我們身邊流淌了五千年的故事,說明我們的記憶是殘缺的、是有選擇的,是我們不該忽略的多元共生經(jīng)驗提供給人類未來的可能。
這個屹立在東方高地上的亞洲天然水塔以上善若水的情懷,向東方和南方輸送水源。因為水之緣,早在西漢時,就有了西南古絲路的記載;在唐朝時就有了豎立在拉薩大昭寺門前的“唐蕃會盟”碑;再后來就有了促進貿(mào)易與交流的茶馬古道、江孜人民抗英的炮臺遺址……
這些文明交融史、政治更迭史、文化生成史,因為水而養(yǎng)育的生命鏈接在一起,恰好解讀了水的極限氣質(zhì),遇堅硬而蕩氣回腸,最終水滴石穿;遇溝壑而充滿四溢,滋養(yǎng)大地。
我們不禁要問:世界上最硬的東西是什么?回答是水,水是用槍打不爛、用刀砍不斷的;世界上最軟的東西是什么?回答還是水,它像輕風一樣溫柔,像愛情一樣柔情蜜意。
某種意義上,中國的氣質(zhì)就是水的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