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11月29日
■麥家
我跟蔣增福先生是同鄉(xiāng)。同到什么程度？一個村：蔣家村，俗稱蔣家門口。這是個大村。大到什么程度？富春江流域的第一大自然村，有十八個生產(chǎn)隊，四千多人。樹大分杈，路遠(yuǎn)出岔；什么東西大了、多了，總不免要被分。所謂滿招損，多則少。蔣家村已大到這份上，箍不住，要裂開來。于是被分成上臺村、中臺村、下臺村。我和先生同在中臺村，兩家屋檐直線距離百十米，雞犬相聞，炊煙相繚。若是年紀(jì)相近，必是一起光屁股摸過魚蝦，一起上山偷過板栗，或許彼此身上還有對方拳腳作威時留下的傷痕。我稱先生為增福叔，彼此童年猶如冬天和夏天，南墻和北窗，不可能會面。我見到他時，他已年過半百，頭發(fā)謝頂，眼戴花鏡，言談灑脫，和我想象中的文人形象基本吻合。
自小，我就聽說我們村文脈深厚久遠(yuǎn)，常出文人。古時出過什么文人，我不知道。村里的歷史都是口述史，熬不上百年。百年前的東西都被時間拋入太空，缺名少姓，虛無縹緲。印象中，我聽說的第一個有名有姓的文人就是蔣增福，然后又有許什么、蔣什么、陸什么等不甘落后。貧瘠的鄉(xiāng)村沒有閱報欄——當(dāng)然，更沒有閱覽室，但一年中總有幾份報紙、書刊，在各種重要場合驚艷亮相，被人爭相傳看?？吹娜讼裼幸环N天賦的責(zé)任似的，把他所看到的內(nèi)容在最大范圍內(nèi)傳播。于是，四五千人的大村莊，男女老少，無人不知這幾個名字，以及他們名字背后蘊藏的光榮和夢想。我后來癡迷寫作，當(dāng)與這幾個人被村里當(dāng)菩薩一樣頂禮膜拜有一定關(guān)系，它給年少的我一種至深的印象：似乎只要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做個文人，就能獲得他人崇敬。
人童年時會有很多錯覺，從錯誤出發(fā)，不一定步入深淵。童年是不怕錯的，只怕蒼白。人一輩子很多正確的事，恰恰是錯誤選擇的，在不合適的時間里做了不合適的事，讓人生之路變得曲里拐彎，在彎道里留下了驚險和精彩。
當(dāng)我也變成文人后，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激勵我舞文弄墨的那些同村前輩文人，真正不愧文人頭銜的，只有蔣增福一個。那些人的文章不過是一些職業(yè)行為，有的是新聞報道，有的是時勢催產(chǎn)的應(yīng)景小品，有的甚至是變相的述職報告，雖印成鉛字，但無文采，無心靈，不忍卒讀，枯燥無味，在時間面前均低下“高貴”的頭顱，斯文掃地。好的文章是穿越時空的。蔣增福的一些記敘鄉(xiāng)村和地方野史之作，文筆老辣，作法有度，至今讀來還是饒有興致，自嘆弗如。
今天，在滾滾物欲的掃蕩下，即使是在文脈濃厚的蔣家村，文人也不再是一個什么尊稱。文人這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正在向一個軟綿綿的形容詞——文弱——靠攏。但作為文人的標(biāo)志依然傲然挺立。文人有什么標(biāo)志？當(dāng)然，首先要有作品，有發(fā)乎于情、具有個人體溫和心跳聲的文章供人參閱，這是安身之本。只有發(fā)自內(nèi)心之作才可能穿越時空，因為世界再寬大、時光再久遠(yuǎn)，人心是不變的，情感是相通的。其次，要有一副不失好玩好奇的文藝心腸。我們常說，文人無行。這好像是個貶義詞，其實恰恰是文人可貴的品質(zhì)。有行者，必是人情世故練達(dá)，聽話聽音，做事看樣，分寸得體，人見人愛。文人往往口出狂言，嘴無遮攔，我行我素，落拓不羈。文人看上去有禮有節(jié)，打起交道來書生意氣，話不投機半句多。文人不但好出風(fēng)頭，還好高騖遠(yuǎn)，常常替古人擔(dān)憂，對星星月亮發(fā)情，對樹木花草感懷。因為多愁善感，文人總是掩藏不了情緒，常常露出馬腳，授人以柄，像一條不時有汛情的河流。由于敏感好奇，文人總是有多疑深究的毛病。文人不是不倒翁，文人是蹺蹺板，平衡能力最差。躲在深山老林去當(dāng)隱士的多半是文人墨客，只因為他們把人世看得過于復(fù)雜陰暗，同時又缺乏化繁就簡、化險為夷的能力。俗世是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文人總是失之偏頗，要么雙目圓睜，要么兩眼緊閉。文人一旦圓滑了，世故了，巧舌如簧，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上下通吃，就休想寫出安身立命之作。
我同蔣增福先生打交道近三十年，深感他是一個資深的標(biāo)準(zhǔn)文人，即使在仕途拼打多年，依然棱角分明，不諳世故；即使年屆八十，依然童心不泯，筆耕不止。這是我一心追求的，八十歲還是俗世里的局外人，滿足于以文字的方式擁抱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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