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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溪卡

甘孜日報    2017年12月23日

    ■伊熙堪卓

    我總會在貝瑪群培仁波切的誦經聲中回到扎溪卡,那時候它距離我已是很久遠的往事,sam從倫敦帶來的光碟被安放在翁綆草原蒙宜寺的播放機里,擴音器不停反復播放著那首古老的經文——嘎拉恰喀,記憶就那樣靜止在貝瑪仁波切悲憫荒涼的聲音中。

    時間給予我對往事進行真誠思考的深度與廣度,無論我如何回想,那個在草原上手持念珠的女子都如此純凈安詳。我想,這是很久以后我愿意讓自己被記憶帶著回到扎溪卡的唯一理由。

    蒙宜寺,盤踞在臨近城市的道路旁邊,它錯落有致的形態(tài)如同一位靜默的僧侶,引得所有的路人都用相同的姿勢仰望著。那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它和車輪與我們的雙足共同帖服于相同的平面,人們卻總禁不住要抬頭去瞻仰它,人們抬頭時仿佛仰望著一尊高大偉岸的雕塑。

    事實上,蒙宜寺只是一座可以用“小”來形容的寺廟。很久以后我方明白,那是藏人對寺廟和神靈最深刻的詮釋:敬畏與愛。

    曾經一度我因為迷戀粵語歌曲而總是喜歡聆聽王菲那首《般若波羅蜜多經》,在沿海的那座城市里她如夢似幻的吟唱安靜了我躁動不安的靈魂。

    很多年以后,站在蒙宜寺朱紅的大門外看著手持哈達夾道歡迎我的僧侶們,我突然想起王菲的歌聲,原來我與蒙宜的緣分早早就冥冥注定,如同每個藏人的際遇總是在歲月中逐一被時光驗證,蒙宜是流光給予我對緣份最好的釋義。

    多數(shù)時間,扎溪卡的溫度來自天空,人們依靠鋪天蓋地的神靈獲得溫暖。

    袈裟的海洋里泛浮著淡淡的檀香味,我有些迷惘。

    寺廟背后低矮狹小的僧舍里托嘎堪布蒼老堅定的聲音回旋在耳畔,他溫暖的大手罩在我頭頂,慈悲的容顏如同一輪安靜的明月。

    我在回憶中明白,即便窮盡一生所有的時光都敵不過那一刻,我需要對人毫無原則的信任,信任那雙蒼老溫暖的手,我信任他也便信任了所有,那些在時光中曾經欺騙過自己心靈的眼睛亦或歲月中支離破碎的際遇。

    多數(shù)過往從此無足輕重,在那手心的溫度中我想要原諒,原諒所有……

    老堪布托嘎終年盤腿枯坐在寺廟后那間狹小昏暗的僧舍里,他對人們所有的加持都在完整的昏暗中完成。

    坐在老堪布身邊,卻如同置身于浩瀚天宇中。

    這世間極少有人有能力給予他人如此海洋般浩淼的舒適與安寧感受,真正意義上的僧侶們除外。很多年后跟愛人與張承志先生在京城一家咖啡館喝咖啡閑聊,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浮現(xiàn),望著先生如同望著一個古老的藏地僧侶。

    狹小的僧舍里,堪布的世界如斯廣大,天與地也便微細如芥。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僧侶,他們能聽見落葉飄墜向地面發(fā)出的破碎聲響,也能看見歲月擦過人們鬢角匆匆溜走的模樣,每每那刻,那些博大寬廣的胸懷總會爆發(fā)出一聲哀傷悲憫的嘆息,這嘆息迂回于風中緩緩飄向天盡頭。

    天盡頭,連接著松格嘛呢石經城。

    它靜默的佇立于曠野,如同一張?zhí)摶貌徽鎸嵉挠跋瘢厍宄骸?/span>

    我站在百米之外無言以對。

    松格瑪尼城,是宗教放逐于大地上的具象,那種氣勢恢宏的不容侵犯褻瀆和輕慢的莊嚴令我無言以對。

    深邃無垠的曠野中,整塊氣勢非凡的熟褐色石城映襯著灰黃大地和蔚藍天空,看上去如此淡定從容,從容到令人幾乎失去呼吸地勇氣。

    人們說,松格嘛呢石經壇城延伸向空中有多高,深陷入大地就有多深,而我看來它更像連接天與地的甬道。它把自己深陷入地底,構架成一座基礎堅實的接收塔臺,迎接著浩瀚蒼穹傳來的神秘訊息,捎帶把凡間人的心聲通達給天空中的神靈。

    刻有經文的石塊一塊塊一層層羅列向天空,虛空中的神靈們沉默解讀著石刻上所有的祈愿密碼。

    端莊美麗的白度母、威武英俊的蓮花生、飛天、空行、勇父等栩栩然飛舞于冰冷的石塊之上。我曾經企圖明了為何藏人由古至今都以執(zhí)著于改變身邊枯燥灰暗的世界為樂趣,人們似乎天生就具備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石頭、布匹、樹根、泥土逐漸在粗糙黝黑的指尖變?yōu)槭獭⒔涐?、木碗、土陶…?/span>

    我是如此熱愛那些干枯靈巧的手,它們如同懷揣魔法的巫師,指尖所到之處世界頃刻變得完全不同。

    成堆石塊壘疊環(huán)繞的帳篷邊,我蹲在石刻大叔身旁如癡如醉的注視著那支簡陋的刻刀,它輕快的在青石板上舞蹈,叮叮當當吟唱,一行行如同機器雕篆的六字真言或其他真言便整齊優(yōu)美的呈現(xiàn)在眼前。

    當?shù)氐娜苏f松格嘛呢石經壇城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它始終拒絕著人們對自己體積的人為擴張,很多年以來人們可以無休無止在它的身體上重疊石刻,但決計無法將它的體積隨意擴大,每次人們嘗試著在原址之外重新疊加石塊便往往會一夜之間盡數(shù)跨塌下來,反復嘗試結果相同。

    這世間有眾多稟性是遇強則彎甚至于遇強則折的妥協(xié),人們妥協(xié)于生活、妥協(xié)于命運、妥協(xié)于強權、妥協(xié)于人際關系、妥協(xié)于一切無法改變的際遇,而藏人與松格嘛尼們似乎更愿意妥協(xié)于自己的神靈,這樣的妥協(xié)似乎毫無原則可循。

    由視覺的另一端望去,他們是固執(zhí)的。如同松格瑪尼城永遠拒絕著強求的擴張,如同老堪布托嘎一般所有的僧侶眼中那方地狹的小經堂和空中的神靈。因為執(zhí)著,神靈從空中被迎接到大地上,由一種飄渺的虛像變?yōu)閷嵪穸俗趶R堂之間。

    遙望信念如芒塵,無論輪回的風如何襲擾,仍不肯遠離追隨理想的龕臺。

    更多時候,扎溪卡的溫度來自于人,人們依靠心靈的指引獲得溫暖。

    七月的扎溪卡是人與自然密切關系的重要月份,白色的帳篷散落在綠色的草原和黃色的花海間。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牛羊、馬匹、帳篷紛紛在花海與草海間徜徉,與之一同徜徉的還有我和我的相機,我們像兩個突兀的色塊緊緊黏貼在扎溪卡的身體上,微小單薄。

    孩子安靜的呆在我懷中。

    十分鐘之前他只是我鏡頭前的某個人像,十分鐘后我抱著他坐在草原上,我們像兩個蒼老的舊同伴默默凝視著眼前的原野。

    他五歲,小藏袍在草原風雨的揉搓下已經辨不清顏色,頭發(fā)們固執(zhí)地糾結在一起,同樣辨不清顏色,小臉在食物和陽光的作用下更加辨不清顏色。

    偶爾,他用我完全聽不懂的母語跟我交談,或者回頭把自己啃掉一半的奶糖遞到我嘴邊,我不愛吃糖,但依然就著那只漆黑的小手咬下小塊含在嘴里。

    我需要被信賴,神靈或人。

    我需要被溫暖,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深處。

    他的父母就在身邊的人海中,卻沒有人過來打擾我們。于是,我們在扎溪卡夏季午后的陽光中端坐,朋友般相擁。

    多年以后,當記憶跟隨那熟悉的誦經聲再次帶我回到扎溪卡,我確信這片豐碩的草原給予人身體的不只是如畫風景或舒適溫暖,它帶領我遠離靈魂中卑污狹小,它令我滿足、幸福、感恩并熱淚盈眶。

    歲月靜止,時光停滯游弋,扎溪卡把人牽引到更加接近天空的地方,于是我們溫暖著,長久并由衷的借此加熱著自己冰冷的軀體和靈魂。

    我攤開雙手,里面滿盛著來自遠方的陽光,我依然在懷念它,像懷念年少的某段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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