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12月27日
■黃孝紀
武俠電影里,常有這樣的鏡頭:遠遠地,一個大俠從風雨中走來了,他在急急地趕路,臉面冷峻,目光犀利,手握一柄長劍,頭戴一頂破斗篷,身披一襲舊蓑衣。不知導演為何鐘愛給俠客們這副典型的農(nóng)民打扮,莫非是因為俠義之士本身就來自社會最低層的民間,來自農(nóng)民當中嗎?
母親在世的時候,曾經(jīng)多次給我們講過。她結(jié)婚的那年冬天,還是靠著一件舊蓑衣熬過來的。父母小時候都是苦命的孩子。父親是遺腹子,少年時我的奶奶又去世了,從此與他的長兄相依為命。父親沒有上過學,從小就給別人家放牛,青年時代,他以三擔茶油的身價頂替村里的一個富人去當兵抗日。那時他的長兄也正在當兵,這三擔茶油就用來撫養(yǎng)在家中的嫂子。幾年后當兵回來,父親一直在村里村外做短工長工,直到36歲才經(jīng)媒人說合,娶了我的母親。母親比父親小十八歲,她兩歲喪母,是在繼母的打罵中長大的。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正是湖南解放前夕,一貧如洗,連床板都是借了別人家的。隆冬的夜晚,蓋一床舊單被,母親凍得牙關(guān)咯咯響,父親從村里做長工的人家借了一件舊蓑衣來蓋上。
我有記憶的時候,青磚黑瓦的舊屋,樓上與鄰居家隔著一堵烏黑的木板墻,上面掛著幾件舊蓑衣,毛茸茸的,像巨大的蝙蝠,我很少去觸碰它們,扎手。下大雨的日子,父親上樓取一件舊蓑衣披在身上,戴上一頂舊斗篷,卷著褲腿,赤著雙腳,肩荷一把鐵鋤,走出了廳屋大門。父親一向有修路架橋做好事的習慣,每逢大雨,必定外出,在村莊附近的小橋小路巡查,疏通水流,把垮塌的地方整修一番。據(jù)說當年“四清”的時候,父親是生產(chǎn)隊保管,有人想整他,查不出他的經(jīng)濟問題,就向工作隊舉報他,說他修路架橋是為了積陰功生兒子。工作隊不但沒有批評父親,還表揚了他,倒是把舉報人狠狠數(shù)落了一頓。其實,在我小時候,像父親這樣出自良善本性,默默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舉之人,還是很多的。不像現(xiàn)在,什么事情都要把錢利二字擺在前面。
按照字面的本義理解,蓑衣是由蓑草編織的雨具。不過我從未聽說過村里有什么蓑草,我所見的蓑衣都是棕樹的黃棕編織而成的。小時候有一年冬閑,我家所居住的大廳屋來了一個織蓑衣的手藝人,挑了一擔新棕。村里不少人家都來這里定做新蓑衣,我家也織了一件。手藝人在廳屋中央擺了八仙桌,把一塊一塊新棕鋪展在桌面上,他手里拿著一根比筷子還長的大針,針鼻子穿著細長的棕繩,密密麻麻地在棕片上穿針引線。新蓑衣織成,棕黃棕黃的,背脊光滑,針線密實,棕毛向兩側(cè)和下擺自然伸展。父親披在身上,后背就像落了一只金色的大蝴蝶,笑呵呵地樂開了。
童年里,我對蓑衣沒有太多的在意。倒是對棕樹上的棕葉更感興趣,用來做打陀螺的棕鞭。可是,我們村莊少有棕樹,二里地遠的小村朽木溪,村后有一大片棕樹林。棕樹干烏黑烏黑,像一根根或高或矮的粗大螺絲桿子,樹頂長著碧綠的棕葉,如同巨大的手掌,葉柄叢生的地方,裹著一圈圈襤褸般的棕毛。我們經(jīng)常成群結(jié)隊來這里偷棕葉,把那些討厭的棕毛撕扯丟下,為此常被追罵。
當我披上父母和姐姐們披過的厚重的蓑衣,戴著斗篷,在雨天里跟隨他們,下田扯秧插田干農(nóng)活,已是半大的少年。我們像背負甲殼的甲蟲,弓腰曲背,在水田里緩緩移動。面下是泥水,背上是雨水,于腰腿酸痛之中,我漸漸感覺到了生活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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