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1月07日
■李左人
第1章 邊城
1 臨危受命
1937年8月,康定城生機盎然,綠意正濃。
康定舊名打箭爐(簡稱爐城),是一座充滿酥油香、青稞酒味和牛糞氣息的古城。民族雜居,漢藏相埒,人口近萬,為西康最大城鎮(zhèn)。清雍正八年(1730年)依山筑起城墻,修建東南北三座城樓,起名紫氣門、南極門、拱宸門。1922年川邊鎮(zhèn)守使陳遐齡修復(fù)東關(guān)紫氣門,親筆書寫“康定門”匾額掛在城樓,從此打箭爐改稱康定城。
邊城康定,是藏漢物資交流的中心。漢人腳夫從內(nèi)地運來茶葉、鹽巴、棉布、綢緞、大米等生活必須品,藏區(qū)的牦牛騾馬將鹿角、麝香、蟲草、皮張、沙金等土特產(chǎn)運出,在這里交換,各自再把換得的物資運回。馬幫馱隊商賈販客來來往往,磨光了大街小巷的石板路,催生了飯店、錢莊、煙館、賭場、會館、鍋莊,還有英、法、德等國的洋行、教堂,積攢起西康第一都會的繁華。
在最繁華寬闊的中正街上,劉文輝官邸大門的牌樓破舊不堪,用幾根木桿支撐著。兩邊門柱上掛著的“西康建省委員會”和“西康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的木牌,色澤鮮亮,更突顯出門面的簡陋寒磣。
鐘秋果匆匆走進建省委員會委員長辦公室。寬敞的中式書房,木格窗欞上糊著白紙,透進來的陽光濾去高原驕陽的炫目,變得柔和了。墻上掛著孫中山、蔣介石的肖像,書桌上放著臺歷、硯臺、筆筒、青瓷茶碗和一串貴如黃金的沉香木佛珠。四十二歲的劉文輝,中等身材,平頭,臉色黧黑,穿大襟長衫,外套馬褂,端坐在老式木椅里,正在八行箋上書寫函件。寫完,把臺歷拉到面前,翻過昨天的一頁,現(xiàn)出紅色字樣,上面印著“中華民國二十六年 八月八日 星期日”。他在信紙上落好款,放下毛筆,抬頭問道:“準備好了嗎你?”
“報告所長,準備好了!”鐘秋果身著中山裝,風(fēng)紀扣扣得周周正正,站得筆直,挺著胸脯回答。他雖沒當過兵,但深知劉文輝在政務(wù)管理上也像治軍一樣雷厲風(fēng)行一絲不茍,因而養(yǎng)成以軍人姿態(tài)接受指令的習(xí)慣。又因曾 在劉文輝親任所長的西康縣政人員訓(xùn)練所學(xué)習(xí)過,所以當面或在訓(xùn)練所同學(xué)面前都稱其為所長,在別的場合則稱委員長或軍長,依語境而定。
劉文輝慢慢起身,拿起沉香木佛珠,邊踱步邊交代:“派你去道孚縣主持救災(zāi)和推行保甲制試點,可說是臨危受命,一定要給我搞出明堂來!”
“是!”鐘秋果大聲應(yīng)道,他懂得“臨危受命”四個字有多重的分量。
劉文輝穿著圓口布鞋,雙腳輕輕踩在木地板上也篤篤有聲。他捻著佛珠,略帶抱歉地說:“周五才給你布置,今天星期日本該休息,又緊急召見,可見事情之緊迫。昨下午收到道孚縣政府的補充報告,旱情非常嚴重。你既然準備停當,就提前兩天,明早出發(fā)?!?/span>
“是!”鐘秋果點了點頭。
“我叫道孚縣長和駐軍配合你?!眲⑽妮x回到辦公桌,把派令給他?!暗梨诘挠窨坪驮鷫挝磳嵭斜<?,你根據(jù)情況選擇一地做試點,從救災(zāi)入手推行保甲制,十月下旬完成?!眲⑽妮x躊躇滿志,加重語氣說:“以道孚為突破口,徹底推翻土司頭人統(tǒng)治,明年全康實現(xiàn)保甲化。這是政治體制的一場大變革,對于建設(shè)新西康至為重要,我對你寄予了很大希望!”
“學(xué)生一定竭盡全力,絕不辜負你的栽培和信任!”鐘秋果朗聲答道。
劉文輝又從案頭拿起一個牛皮紙信封,說:“靈雀寺是道孚最大的黃教寺廟,在康北很有勢力,堪布[1]麻傾翁思想開通,跟我私交不錯。民國22年我就委任他為道孚縣佛教協(xié)會會長,前年又聘做西康建省委員會參議。你把我的信帶去,他會支持你工作的?!?/span>
鐘秋果連忙點頭稱謝,雙手接過信函,疊好,揣進衣兜。
當晚,劉文輝設(shè)家宴為他送行,三夫人楊蘊光出面款待。
花廳里,梨花木八仙桌上擺了五菜一湯:一盤回鍋肉,一碗麻辣水煮肉片,一碟炒花生米,兩樣時鮮蔬菜,一碗煎蛋湯。劉文輝對這個25歲的青年才俊青睞有加,親自給他斟滿一杯瀘州老窖,說道:“家常便飯,不必拘禮?!?/span>
三夫人穿一襲白綢高領(lǐng)旗袍,黑色卷發(fā)烏黑閃亮,略施淡妝也溢光流彩。她用象牙筷不斷給他夾菜,關(guān)切地勸道:“秋果,多吃點!你下到鄉(xiāng)里,天天酥油、糌粑,就再也吃不到這樣可口的飯菜嘍!”
楊蘊光打扮入時,俏麗中透出聰慧,不僅雍容華貴有貴婦風(fēng)范,還潑辣能干,是一位既有風(fēng)韻又有魄力的辣美人。
劉文輝明媒正娶了三個老婆,原配周氏沒有生育,二夫人李氏只生了一女,再娶三夫人楊蘊光,生了兩男一女,深得寵幸。成都劉氏公館建有鴉片庫和金銀庫,鑰匙都在三夫人手里。她不僅主持劉氏家庭內(nèi)部事務(wù)和全權(quán)負責對外批發(fā)煙土,甚至插手軍務(wù),人稱軍師王妃。劉文輝下屬辦事往往先投到她的門下,走她的路子。鐘秋果能留在建省委員會秘書處,三夫人起了一定作用。后來鐘秋果請示工作,劉文輝分不開身,也直接向她報告。三夫人并不貪財,她喜歡大家尊重她,幫人辦成事后得到許多恭維贊揚和禮金禮物,心理上得到極大的滿足。
劉文輝邊嚼邊說:“現(xiàn)在,老百姓能吃到酥油、糌粑,就很不錯了?!?/span>
“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不準大吃大喝,一桌飯不準超出八塊錢。南京的大官吃一桌起碼六七十元,哪一頓離得了燕窩、魚翅?自乾倒從不吃這些?!?/span>
劉文輝字自乾,楊蘊光在下屬面前有意顯示他們夫妻的親密。
“節(jié)儉點應(yīng)該的?!眲⑽妮x伸筷子在回鍋肉盤子里撥了撥,拈了一節(jié)蒜苗。
“也得看什么時候,今天是給秋果餞行。我說到中正街香滿樓酒家訂一桌,自乾不同意。說抗戰(zhàn)嘛要節(jié)約省儉,說在家里吃,親切,有氣氛?!?/span>
“就是?!辩娗锕讶蛉四榈幕劐伻夥胚M嘴里?!岸际俏蚁矚g吃的菜!”
“等秋果從道孚回來,把他太太接來吧。一個人在康定,怪寂寞的?!?/span>
“這你就不曉得了?!眲⑽妮x扒了一口飯,用筷子點著說。“他太太要照顧鐘老先生,鐘老先生身體不好,不能離人的。”
“那就把老人家一起接來呀!”
“家父在康定生活多年,一直不適應(yīng),所以才回雅安老家頤養(yǎng)天年?!?/span>
軍師王妃笑笑,出個主意:“那就娶個如夫人,搞個一妻一妾的美滿組合?!?/span>
劉文輝道:“年輕人,得以事業(yè)為重?!闭f完,舉起酒杯相邀。
“感謝所長教導(dǎo)!”鐘秋果雙手捧杯,喝了一大口。
行伍出身的劉文輝一直保持著軍營習(xí)慣,吃飯?zhí)貏e快。用完餐,放下筷子,用手絹擦擦嘴,打了個哈欠,離席走到茶幾邊,坐到楠木椅上。
劉文輝煙癮極大,飯后都要躺到煙榻上就著煙燈吹幾個泡,現(xiàn)在有客人不好立刻抽身。按三夫人事先的吩咐,丫環(huán)送上亮晶晶的白銅水煙袋。劉文輝握著煙袋,一手拿紙捻,撮口噗地一吹,紙捻冒出明火,點燃水煙,一連抽了幾口,煙袋發(fā)出呼嚕呼嚕的水聲。抽完煙,漱了口,這才說道:“你去道孚,要注意安全。康藏歷來不安穩(wěn),我把王中派給你,有他隨行我就放心了?!?/span>
“這怎么行?王中是你的隨身衛(wèi)士,不能離開你的!”
“不用擔心,不是還有衛(wèi)隊嗎?!?/span>
“這……”鐘秋果立即起身,抻抻衣服,給劉文輝深深鞠了一躬。(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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