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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喚

甘孜日報    2018年01月19日

       ■南澤仁

      子夜時分,宅院里忽然響起幾聲猛禽尖銳的鳴叫,直抵兩個人的夢界。他應了一聲,隨即起身走出屋門,直奔側院上方亮著燈影的閣樓,一只禿鷲困在其中焦躁地撲扇著兩翅想要飛離。他抽起窗戶插銷,打開窗門,禿鷲倉惶飛出,飛出的還有一群石頭樣堅硬的鴉雀,它們瞬息消失在了院子上空的黑夜里。一夢醒來,天已發(fā)亮,我起身從書櫥里找出《夢林玄解》試圖解夢。禿鷲,以魚為食,在河梁則既飽而游樂也。唯冷靜觀望,淡泊名志,則吉;開窗放生,死里逃生……

      宅院外有叩門聲,打開門是阿尼夏姆托人帶來了口信,說她已出關,請我去寺院喝茶。此前去寺院轉經(jīng),阿尼的僧舍門上別著一枝新綠的柏枝,示意她已閉關,暫時不能與人相見。我就在阿尼門前小坐,曬太陽,看大殿和高高低低的僧舍圍聚在自己身邊,像披上了一件僧衣那樣貼切溫暖。離開前,到院中撿一粒白石子放在阿尼的窗臺記錄我來過的次數(shù),好讓阿尼一出關就能看見我這俗世之人的惦念。

      還是孩童時期,阿尼就常隨她師父來我家念經(jīng),我們一般年紀,她卻顯得格外沉穩(wěn)安靜。師父念經(jīng)她就坐在邊上一起念誦,尚且稚嫩的聲音像喝下了滿滿一碗奶汁般甜膩。念誦中,師父會隨時指向面前擺設的法器,她就去將糌粑塑造的寶塔托在掌中,朝佛堂的四方展示一遍又放回桌上,或用松枝在銅碗里沾水,在房舍的角角落落揚灑,腳邊的僧裙像朝夕之時的喇叭花樣無聲綻開又閉合。我站在那半掩的佛堂門外看著她,像看到了格澤阿普的故事口袋里熠熠發(fā)光的精靈。念完,她便跑來站在我面前,伸手撫摸我辮在發(fā)辮里的粉紅綢子,臉上也會升起粉紅的笑容……

      登上小鎮(zhèn)后山的古加寺已午后,進入寺院見阿尼懷抱幾棵菜葉在院中喂食一群鹿子。我走近阿尼,一頭鹿子吐著熱氣來舔我的手背。阿尼看著我們淺笑,眼光澄澈。閉關半年,阿尼更顯清瘦了。我們并肩朝僧舍走去,鹿群緊緊跟從,阿尼止步回頭看它們,它們便踩著輕盈的步子轉回到院中繼續(xù)吃菜葉去了。僧舍門敞開著,從門口斜照進舍內(nèi)的日光流淌在木地板上,像無定的水波。阿尼穿入日光就不見了,我跟隨去,靠墻角的立柜上一盞土陶的酥油燈頂著一枚燃燒的燈花,隱秘地照亮了一尊怒母斯巴杰姆的佛像。她騎著一匹騾子,六只手臂各持法器,細看,它們在變幻若有若無的光環(huán)。阿尼為燈盞添進幾塊酥油后,轉身對我說,你一來,它就盛開了。我們臨窗喝茶,看鹿群在院中自在玩耍。三五個老人走進寺院圍繞大殿的轉經(jīng)道逆時針轉經(jīng),不時歇息觀望鹿群,只當是一幅美妙的曬圖。阿尼說,年前落了一場大雪,鹿群從山上下來到寺院中覓食,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陡伦印防镉杏涊d,它們都是積有陰功的眾生,才有此福報在寺院中凝聽法螺聲醒來,在誦經(jīng)聲中睡去,也就越來越通靈性了。見我疑惑,阿尼補充說,陰功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善行,需要靜默的品質(zhì),這一點它們前世就已具備。

     我和阿尼輕聲啜茶,爐火上沸騰的甜茶熱氣充滿了僧舍。門外有窸窣之音,接著閃進來一束紅影,她赤腳走近阿尼,躬身從懷中取出一枚折疊的紙頁雙手遞給阿尼,阿尼接過打開來看,她便轉身去爐火上取來茶壺為我和阿尼續(xù)茶。她并不抬頭看我們,臉頰始終緋紅,眼簾如瑪瑙般亮澤。續(xù)滿茶,她將茶壺放回爐灶上便悄然離開了僧舍。門外,遂響起一串輕快地奔跑。阿尼起身去爐火上燃了一撮加持過的柏葉,煙霧繚繞時,她取下頸上串珠熏沐后,回到窗前開始閉目持誦占卜文:嗦瑪瑪然又匝比亞那破比德哈......雙手放在胸前搓揉串珠,又打開串珠任意選取幾顆來細數(shù),重復三次后,她就在紙條對應的空白處寫下一些音符般自由的字跡。

      太陽在院中緩慢移動,從院子到大殿,最后移到了遠處的山頂,鹿群踩著莊嚴的步子依次回到院角的木屋棲息,它們是要在夢中完成一場皈依儀式。我想,他也該像這些鹿子一樣經(jīng)受一場磨難,然后回到我們的小宅院安穩(wěn)生活。每年入冬,他都會走向一座又一座雪山。有時,早春歸來,在背包里呵護一棵紫色的雪蓮為我種在院中。有時,入夏才回,一回來就坐在電腦前寫幾個晝夜的文字,然后配上行走時拍下的圖片:雪地里句咀嚼枯草的牦牛,開滿燈盞花的牧場,剪羊毛的高山牧人……將它們壓縮成包傳入一個叫《人文》雜志社的郵箱,他就會獲得足夠下次出行的費用。他說,他的身心需要這樣的磨礪和苦行來成全生命存在的意義。我無從挽留。阿尼合上紙條,看著我眼睛里的木屋問,他歸來了沒有?我說,在甲布雪山下的牧場歇息,雪燒了他的眼睛,只說是暫時也不想看見任何東西。阿尼又在掌中緩慢地搓揉串珠,我知道她要占卜,順便說起了他此行途中的遇見。一場只有三個人的葬禮,往生者是他們的母親,因為她長著一張詛咒的嘴,沒有人愿意來為她送行。他們將她放在雪地里等待第四個人參與才能將老人圓滿地抬上火葬臺。他遇見了就抬去了,眼見老人一臉的皺紋燃成了灰燼,又將灰燼拋入河中隨波而去,說完他竟無聲抽泣……阿尼笑了,將串珠戴回頸上說,他是帶有使命的人,即使是在夢里。阿尼這么說的時候,一輪滿月已從大殿金頂升起,她溫潤含笑的眼眸,像一顆閃耀在夜色里的舍利。這半日里,我與阿尼寂然相對,內(nèi)心里獲得了微妙的清凈與喜悅。

      大殿傳來了晚誦聲,我該起身離開了,阿尼相送到寺院門口,山下的小鎮(zhèn)璀璨又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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