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6月08日
◎黃孝紀
“江畔高楊爭鬧上,砍枝插遍村頭西。”
這是我多年前寫的一首七絕里的后兩句,前兩句一時已經想不起來。詩中描述的是初春時節(jié),我舊時家鄉(xiāng)的兒童和少年,紛紛拿了柴刀,爭搶著爬上江畔高大的楊樹,砍下一根根大大小小芽粒飽脹的枝條,扛回村里,插向自家的屋旁。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村人植樹意識濃厚。每到春天,就有很多人扛了鐮刮,到山上挖來野生的小柏樹和小桂花樹,種在自家的房前屋后。至于那些極易成活的苦楝樹、柳樹、楊樹、木芙蓉,只要挖了幼苗或砍來枝條,隨意栽插,幾場春風春雨,就嘩啦啦長得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溪邊,圳旁,塘岸,空坪,到處是它們靚麗的姿影了。
家鄉(xiāng)的楊樹,是那種鉆天楊。樹干筆挺,密集的枝條也是豎直向上,并不恣意橫著生長。在江畔,粗大的楊樹高聳云天,在比鄰的喬木中,它與太陽和雨水挨得更近。在早晨和傍晚的斜陽里,它那濃黑的倒影總是跨過江流,印在江上,印在對岸的稻田。楊樹葉片如心,如掌,如村人手中搖動的蒲扇,每一陣風過,都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沙沙啦啦,經久不息。
我們村前江流的對岸,有一個地名叫楊家灣,那里曾有很多高大的楊樹。在我年幼的時候,只剩幾棟斷壁殘垣的青磚瓦房,差不多已沒有了人跡。據(jù)說這個小村子是楊姓,只是世世代代住下來,人丁越來越少,最后竟然住沒了。楊家灣位于山腳的高坎之下,坎上野竹子叢生,小時候的春天里,我們常到這里扯筍子,踩著那些殘碎的磚塊瓦礫,不免有些心驚。以后,這里被我們村的人陸續(xù)開墾成土,種了菜,磚瓦的殘渣攏成堆,逐漸淹沒在荒草灌木荊棘之中。只有那些高大無主的楊樹,讓人不免偶爾聯(lián)想起這個徹底消逝的村莊。楊家人不見了,楊家灣這個地名卻沿襲了下來。在夏夜,時或有歇涼的村人,隔著田野和江流,看到楊家灣那地方,高楊樹影朦朧之處,有發(fā)著明亮藍光的磷火突然顯現(xiàn),須臾而逝,大呼“鬼火,鬼火”,令人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
我上初中的時候,家里在村莊南面建了新瓦房。這里視野開闊,門前流淌一條潺潺的小溪,放眼便是田野、江流、石橋、附近的村莊和遠山。攔江石壩的落水聲,終日嘩嘩不停,在夜里,在醒來的黎明,尤為真切。
搬入新家的第一年春天,我就迫不及待從村前的江畔,砍了一大捆楊樹的枝條,下端剁成白亮亮的斜口,密密地插在了門前的溪岸和屋旁禾場邊的塘岸上。那些枝條有的已經很高很粗,有鋤頭把那么大,原以為難活,沒想到時令一到,每一個芽粒全都綻放出嫩綠的葉片,在春風里招展如旗。
楊樹生長很快,況且這里水分充足,幾年功夫,全都長得比飯碗還粗,齊刷刷直往上竄,超過了屋檐。樹干下端,我每年都要用鐮刀將那些細小的枝條割掉,光光亮亮。有時在相隔著的幾棵樹干上套上棕繩,橫一兩根竹篙,用來晾曬衣物。樹與樹的間隙,我們家每年都要栽上幾株苦瓜、絲瓜和西紅柿??喙辖z瓜攀援著楊樹的枝干,扶搖而上,漫無邊際伸展著它們的藤蔓。開花的時候,苦瓜花細碎,絲瓜花肥碩,在枝枝葉葉之間,金黃明麗,燦若繁星。只是摘瓜的時候,麻煩就來了。尤其是絲瓜,高蹈地懸在半空,便是站在高凳上,也是伸手不及。只能取來竹竿,或在竹篙頂端綁一把鐮刀,將它們敲下或割下,吧嗒,掉地上,斷了。
這兩排楊樹,一橫一直,將我們家瓦房東面和北面圍護起來,夏夜里尤為涼爽。放暑假的日子,我從學校回來,每到傍晚,就常用桶子或臉盆,舀了溪水將檐廊和禾場潑撒一番降溫。檐廊和禾場很快就干了,我將長凳、躺椅、睡椅一股腦搬出來。我們這里是村莊南面的風口上,夜里不時有村人來閑坐歇涼,談天說地,夜深方歸。月光圓好的夜晚,我們一家也常在禾場上擺上桌子吃飯。蛙鳴蟲唱,溪水叮咚,樹影婆娑,涼風習習,田疇廣闊,霧氣朦朧,真可謂世間良辰。
待到深秋天涼,高高的楊樹由綠漸黃,枝頭的葉片不時打著旋兒飄落下來,落在江水里,溪岸邊,田野,路徑,甚至屋瓦之上,村莊的原野又變換了容顏,離鄉(xiāng)的游子也平添了幾許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