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6月12日
◎嘎子
他咬緊牙,雙眼昏花。沒有太陽,他卻分明看見眼前晃動著一團(tuán)團(tuán)光環(huán)。他喉頭內(nèi)喝喝喝叫著,靴子踩斷了草根,踢起了濕土。
維色也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盤腿坐在那男人的對面。
那男人頭顱像頭公狼,很傲氣朝向散著團(tuán)團(tuán)白霧的山尖,又回過頭望著維色很奇怪地笑,咬著嘴唇噓了聲很響的口哨。一匹毛色綢緞般潤滑的青馬朝跑來,又很重地踏了幾下蹄子。熱科漢子便解開馬背上的皮繩提來一個裝得滿滿的牛尿泡。
“想不想喝酒?”“我嘴里正燃著一團(tuán)牛糞火?!?/span>
維色嗅到那股酒的酸味,眼珠紅了。
“喝吧。熱科的酒是迷魂的湯,喝了就會忘掉回家的路?!?/span>
“忘掉的還有女人,”維色笑笑,高提著酒袋子仰起了脖子,金黃色的酒漿從他嘴角淌下。呸!他把滿嘴的酒漿噴到地上,眼珠更紅了。
“這是什么酒呀!馬尿水也沒有這么酸臭!”
那男人也望著他笑,把一根嫩草放在嘴里嚼。那顆鑲金門牙也在笑。
“我喜歡你,朋友?!?/span>
“告訴我,那個叫頓珠的男人躲到哪去了?”維色又灌了口酒,嘴里的那團(tuán)火澆滅了,心里的火又燒起來了。
“你翻了不少的山吧?”熱科漢子斜著眼睛問。
“都是巖羊走過的雪頂?!?/span>
“是個好漢子,我喜歡你。”熱科男人說話時,眼心里射出咬人的光芒。遠(yuǎn)處有狗在咬,接著牛羊嚷成一團(tuán)。他接過漢子遞來的酒袋,又狠狠灌了一口,讓那股酸味從喉頭淌過,浸泡苦悶的心子。
“你是為夏巴拉姆來的吧?”
“阿洼的男人都想為她拼命?!?/span>
“你沒見過熱科的頓珠吧。他可是我們熱科頭人的兒子,有兩頭壯牛的力氣,戰(zhàn)神威爾瑪是他的保護(hù)神。聽說過沒有?他扳斷過一頭野牛的脖子?!?/span>
“我不在乎?!?/span>
維色輕蔑地仰起頭,一行紅嘴烏鴉正從他頭頂飛過,這些喪氣的烏不該此時從他頭頂飛過,還尖著嗓門撒一串凄慘的聲音給這片荒寂的草灘。他咬咬舌頭,又說了一遍:
“我不在乎?!?/span>
“哈哈,”熱科漢子在維色胸前使勁擂了一拳,又抓住他的肩膀說:“我喜歡你,阿洼的朋友!”
他就在那時,看見了掛在熱科男人腰上的奶鉤。奶鉤閃一片銀光,晃花了他的雙眼。熱科男人瞇著眼睛詭秘地一笑,提起奶鉤的紅絲繩,在他眼前晃著。
“這就是夏巴拉姆的奶鉤,你想找的就是它吧。哈哈,去年這個時候,我在阿洼草場奪走它時,喝過兩個阿洼漢子的血?!?/span>
“你——,就是那個賊漢子頓珠?!?/span>
“哈,就是我。熱科頭人的兒子頓珠。不過,誰想搶走它,得看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頓珠把奶鉤掛在腰上,雙臂抱在胸前很輕蔑地看著維色。
“我們動手吧,”維色平靜地拾起地上的刀。
“你酒喝夠了?”
“扔掉你那袋酸臭的馬尿水,動手吧!”
“好,呀呀呀!”
他們的腰刀出鞘,揮一揮閃一片藍(lán)焰焰的光暈。他們都使出男人的勇氣拼命撕殺起來。
“哈哈,阿洼漢子,我喜歡你!”頓珠快刀狠狠朝他砸來,乒乒乓乓的脆響震得他耳心嗡嗡真顫。他用刀背阻擋、拼刺,渾身的骨節(jié)似乎正在松散。躺在草叢四周的牛羊全跳了起來,驚恐地在他們周圍踩出了一條泥溝。他咬牙堅持,相信會堅持住的。那一年,父親帶他翻越嘎巴拉雪山,他就是咬緊牙幫爬上雪頂?shù)?。那時,他還是個尿褲子的小孩子。
“哈哈,”熱科漢子還在笑,熱汗飛濺到他的臉上。這喝酸酒的家伙心內(nèi)仿佛有兇狠的東西在騷動,刀砍得更有勁了。
他咬緊牙,雙眼昏花。沒有太陽,他卻分明看見眼前晃動著一團(tuán)團(tuán)光環(huán)。他喉頭內(nèi)喝喝喝叫著,靴子踩斷了草根,踢起了濕土。
他記得刀尖捅進(jìn)那團(tuán)黑毛叢內(nèi)時的快感,那時他渾身都像讓電擊中似的顫抖,握刀的手就陷進(jìn)了一個溫?zé)岬乃?。他記得自已快被那熱科漢子砸翻時,猛地踢起了地上牛糞火堆里的灰燼。那漢子兩只手都舉起來抵擋飛到臉上的火灰,維色趁機(jī)朝他的左胸狠狠捅了一刀。濃稠的血水汩汩淌下,染紅了胸前的黑毛叢。
“哈哈,好漢子,我喜歡你!”
頓珠無力地扔下了刀,不在乎胸前不停涌出的血漿,盤腿坐在草灘上,又提起了酒袋。維色也筋疲力盡了,握住帶血的刀,瞪著昏花的眼睛,心里還有些悶。
“好漢子,坐下陪我喝幾口?!鳖D珠臉色蒼白,蓬亂的頭發(fā)經(jīng)幡似的飄動。他大口大口灌著酒,血又在汩汩流淌。那血也有股酒的酸味。他擦拭了一下嘴,苦笑一聲,又把酒袋子遞給維色。
“陪我喝幾口。”
維色扔下刀,接過酒袋。他沒喝,覺得袋里裝的就是這個熱科漢子的血。
“我早就聽說過,阿洼頭人的兒子有狼的兇狠,也有狐貍的智慧?!鳖D珠說話的聲音低沉了,喉頭上有東西在喝喝響。維色看見,他眼珠上的光澤也消失了。
“你的刀也很兇狠?!本S色感到手臂酸痛,渾身乏力。
“你羸了我,夏巴拉姆就要你這樣的漢子來保護(hù)?!鳖D珠用力撐起身子,摘下腰上的銀鉤。朝維色遞來。維色接過奶鉤時,看見頓珠大睜著的雙眼罩上一層灰霧,臉上凝固了一層痛苦的絕望,男子漢的絕望。
“哈哈哈,”維色猛地狂笑起來,抱起酒袋子狠命地灌著。他從來都沒有這么渴過,也從沒過這么能喝酒。他眼睛紅了,很想喝血,比酒更燙的血。哈哈哈,他站在肥厚的草地上,高舉著銀奶鉤在眼前晃著,他此時很想抱著女人在草地上打滾。
銀奶鉤還在眼前晃。維色又傷心地瞇上了眼睛。奶鉤的銀光還在他眼內(nèi)閃耀,他還清晰地看見那個熱科漢子石雕般立在草灘上。他不愿倒下去,是個好漢子。維色這樣想著,從山柳樹叢后站了起來。
就是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那只火紅的狐貍。
好漂亮的畜牲,絨絨的皮毛紅中透黃,像繡著金絲線的紅綢緞,在陽光一閃一閃的晃人的眼。尖削的嘴上翹著,薄而透明的耳朵警覺地豎起,眼睛不大很機(jī)靈地左右轉(zhuǎn)動。它在草叢中晃了晃,濃濃的大尾巴火苗子似地在枯黃草地跳蕩起來。這團(tuán)火苗慢慢地朝嘎巴拉雪山口蕩去,順著他來時的腳印。
他摒住呼吸。周圍的一切都安靜極了,山石與森林都沉睡了。他看見那只火紅的狐貍站在山椏口上回頭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談一件隱秘的事情。他很虔誠地伏在了地上。
父親說過,狐貍是山神的化身,護(hù)佑著在這遍土地生存的阿洼人。
他抬起頭來,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降了下來。這雪下得好突然,沒有任何先兆。雪片整塊整塊落了下來,眨眼間山溝草灘全讓寒冷的白色淹沒了……
維色踩著積雪連夜趕回部落時,他的父親,阿洼部落的老頭人普布頓智突然去世了。
一切都沒有先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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