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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與蔚藍(lán)

甘孜日報(bào)    2018年07月04日

    ◎嘎子

     人們在冰冷的雪地上磕碰著額頭。維色也伏在了地上,他覺得有只碩大的腳狠狠踩在自已的背脊上,狠狠蹭一蹭,他就會化作一灘雪水。

    “瘸鬼帕加,嘿嘿。”洛桑老爹又拔了聲琴弦,一片怪聲在人群里顫動。

    “菩薩啦!”維色暗暗詛咒。帳篷前站著個矮瘦的人,寬大的皮袍子拖到地上,好像腰帶也扎不緊他那細(xì)小的身子。沉重的獾皮帽壓在他不停擺動的腦袋上。他的臉皮很老,像風(fēng)干的羊肉,尖削的下巴上飄幾根白毛。他強(qiáng)硬著脖子,頭昂得很高,咧嘴一笑,說:“阿洼的父老兄弟們,”他停了停,臉上有了些威嚴(yán),隆起許多和善的皺紋,手在皮袍內(nèi)掏摸著,抓出一柄狐腿骨做的小手杖,朝上面吹了口熱氣,又高高舉起來,拉長了聲腔:“崗嘎爾神山不能違背的意愿,我阿洼的次仁帕加,一根牛身上的不起眼的小雜毛,從今天起為阿洼人掌管這柄頭人的狐骨杖!”

    “帕加頭人!”

    按阿洼人的老規(guī)矩,誰掌管狐骨杖,誰就是阿洼的頭人。人們敬畏地垂下頭,伸出虔誠的舌頭伏在地上。雪片毫無顧忌地朝他們裸露的背脊上砸著。

    維色沒有趴下。他不相信父親會把阿洼的狐骨杖交給這樣一個卑瑣的沒有絲毫男人骨架的人?!拔也幌嘈牛彼良铀λχ割^說?!拔也幌嘈?!”他又朝周圍下跪的人揮著手臂說,臉燒得血紅。他握緊腰刀柄,朝帳篷前的那個人走去,靴子踩得雪地咕咕響。

    在他傲慢的腳步聲里,有人昂起了脖子。

    維色叉開腿,站在矮小的帕加面前。帕加那對深眼窩也透出一種逼人的光,眼仁涌出了一片血紅。他咬緊牙,忍住心內(nèi)逼出的火氣,兩根細(xì)條手指卻很溫柔地朝維色伸來,輕輕地劃著這個年輕人的胸脯。瘸鬼帕加的鬼氣就在那根指頭上,任何冰冷的心,經(jīng)他的指頭比比劃劃,都會融化成一灘水。

    “孩子,你回來了。你父親是上午安葬的,他現(xiàn)在躺在崗嘎爾山神的懷抱里,睡得非常安穩(wěn)?!?/span>

    “你說說,我父親是怎么死的?”

    “孩子,對你的痛苦菩薩也會傷心的。你父親的死因我會找時間慢慢告訴你的?!?/span>

    “我父親是不是你弄死的?”

    “嘿,孩子,別說褻瀆亡靈的話了?!?/span>

    “我走那天,父親還陪我去獵了一頭野牛,他嚼起牛肉來咯嘣嘣響呢!”

   “是呀,災(zāi)禍?zhǔn)强床灰姷挠白?,時時伴隨在阿洼人的周圍?!?/span>

    維色冷哼一聲,瞧著遠(yuǎn)處,沒說什么了。帕加卻分明聽見他的牙齒在青紫的嘴縫內(nèi)敲得很響。維色沒回頭,心內(nèi)憤怒的血又上涌著,腰刀抽了一半,閃一片寒光。有人在驚呼,是洛桑老爹,他蒼老的臉頰皺起了根根琴弦。

   “維色,你?”帕加有些驚恐,盯著那半露的刀刃。黑云在遠(yuǎn)處壓得越來越低,寒冷的風(fēng)刮來時,人們感覺到有些憋氣了。

   “次仁帕加,你看看你的樣兒,夠格當(dāng)頭人嗎?”

   “維色,嘿。你別靠近我。別!”

   “阿洼真的沒人了嗎?讓一頭瘸腿的老騷羊來領(lǐng)頭。看樣子,阿洼人的災(zāi)難真的快來臨了!”

    維色心一橫,揪住了帕加的衣領(lǐng),把他像提一根空心木頭似的提起來。帕加從沒受過這樣的羞辱,臉憋紅了,卻咬住牙齒一聲不吭。維色又重重地把他摔在地上,仰起頭,讓漫天的雪粉飛到他傲氣的臉頰上。

   “哈,哈哈哈……”人群里暴出一片嘲笑聲。

   “喂,瘸鬼,快扔下狐骨杖逃進(jìn)母??柘氯グ?!”

   “帕加,你只配跟商人做一根蟲草換一撮鹽巴的生意。”

   “還會抱著女人的大腿求饒?!?/span>

   “哈,哈哈哈……”又是一片笑聲。

    帕加爬起來,抖著身上頭發(fā)上的雪粉,又仰起臉跟著人群大笑,瘦小的身軀在寬大的皮袍內(nèi)直顫。他覺得,此時心內(nèi)沸水似的滾燙,更堅(jiān)定了他內(nèi)心的信念,眼前涌起了一片血紅。

    哇——,幾只烏鴉在帳篷頂上怪叫,雪似乎小些了,輕柔地在風(fēng)中打旋,又很輕很柔地飄落地上。遠(yuǎn)處,有狗在凄愴地吠叫。

    維色拔出了腰刀,閃亮的刀刃在帕加的頭頂一晃,幾綹白毛緩緩飄落雪地。他瞪圓血絲滿布的眼睛,朝帕加半睜半閉的眼睛逼去,說:“你要當(dāng)頭人,得拼過我的刀子的牙齒!”

    帕加縮緊了脖子,又仰起頭,手指拈著下巴上稀疏的幾根灰色胡須,望著啃在頭頂上的那柄鋒快的刀刃,有絲得意的笑水紋似的從臉頰上蕩過。那種蔑視很容易激怒正上火的維色,他的刀刃又滑向帕加的脖子,帕加感覺到背脊上顫過一絲寒冷。他咬住嘴里準(zhǔn)備吐出的那口氣,瞪圓眼睛直盯對方的眼睛。帕加清楚,此時軟下去,在阿洼人眼里就不如一條挨了打的狗,這個部落再不會有他立腳的地方了。

    “維色兄弟,別那樣玩刀了,看看這個瘸子,他會趴在地上向你乞討骨頭的?!甭鍫柕さ脑挻痰门良有睦镆魂嚤鶝?,可他看看身旁的那位長辮子姑娘,又閉緊了嘴,還用手掌把嘴堵住。姑娘瞪圓眼睛恨他,眼角有一串亮晶晶的淚珠。

    “哈哈,”人群里又一片轟笑,有人樂得把帽子拋到了天上。

    帕加還是一動不動,他感到渾身的骨架在卡卡地暴響。他兩只手緊抓住狐骨杖,怕誰搶走似的,眼眶內(nèi)一團(tuán)明亮。周圍的人在他眼內(nèi)看到了一種雪山冰巖似的冷峻與威嚴(yán),沒有人敢轟笑了。他的眼睛大睜著與維色的眼睛相對峙,一動不動,兩人的眼珠都瞪出了一汪汪血紅。

    雪飄得很輕很輕……

    雪落得很重很重……

    維色覺得自已的手關(guān)節(jié)一陣刺心的疼痛,手軟了下來。他有些奇怪,同熱科的那個黑毛漢子拼刺時,也沒有發(fā)軟過。他不敢正眼看帕加那雙泡在血水中的眼睛,他相信那眼眶內(nèi)有種冰冷的鬼氣,刺得他抬不起手來。這小矮子,這鬼瘸子,這細(xì)瘦得經(jīng)不住他狠狠一捏。他會捏干這個瘸鬼身上所有的水分??赡且粍硬粍釉诵母C的眼光,像磨得鋒快的刀把他的勇氣細(xì)細(xì)切碎了。

    周圍的人開始嘰嘰咕咕議論起來,聲音就在他耳心內(nèi)叮咬,他難受得想嘔吐。他斜眼脧脧瘸鬼帕加,那雙套在牛皮靴里的腿受不了他輕輕一踏,會像朽木似的嚓嚓。他沒勇氣踩踏,那雙腿立得很穩(wěn),像是深扎泥土里的樹根。維色的腿有些軟了,手中的刀移開了,又回到了麂皮鞘里。

   “維色呀,普布頭人的兒子呀,是不會做出叛逆的事的?!?/span>

    維色回過頭來,一張枯羊皮般的癟臉,一雙努力從白霧里掙扎出來的瞎眼。維色背脊一陣?yán)漕潯?/span>

    “班卻乃炯大師?!彼Ь吹胤铝松碜?。

    “班卻乃炯大師。”

    所有人都伏在了地上,舌頭恭敬地伸了出來。他們惶恐地望著這個弓腰駝背的黑教巫師,望著她癟瘦的臉上一條條忿恨的刻紋。雪紛紛落下,又在她黑袍上滋滋融化。她從帕加手中拿過狐骨杖,又高舉頭頂,顫顫地說:“看看吧,沒瞎眼睛的阿洼人都看看吧!這就是我們祖先用滾燙的血洗浴過的狐骨杖。五十年前,我們尊敬的普布頓智頭人就是靠這柄狐骨杖賜給的勇氣,把阿洼人從死亡峽谷帶出來,踩著紅狐貍的腳印走了九十九個晝夜,才到了這片草地。啊霍!阿洼人靠著這片草地生活了五十年,崗嘎爾山神的眼睛是不瞎的!”

    “崗嘎爾山神!”

    人們在冰冷的雪地上磕碰著額頭。維色也伏在了地上,他覺得有只碩大的腳狠狠踩在自已的背脊上,狠狠蹭一蹭,他就會化作一灘雪水。

    “太陽有落山的時候,花朵有凋謝的時候,秋天到了,樹葉落了,那是為來年春天的新芽騰出地方。現(xiàn)在,普布頭人回到了山神的懷抱,崗嘎爾山神為我們選定了阿洼的繼承人,就是智慧膽大的帕加頭人!”

    把狐骨杖放在帕加的手心時,所有人的眼睛都紅了,臉頰也讓上涌的血染得通紅,像醉了烈性奶酒。

   “崗嘎爾的意志不容違背!”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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