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7月24日
◎嘎子
騎馬人停下來,等云團(tuán)靠近。那云很沉很重,輾壓在雪原喘息的胸脯上,輾出了一條條深深的溝痕。
好靜,這個潮濕的石洞屋子靜得像飛到天外的太空艙。
我久久地盯著老阿洼的臉,那張紫紅色的臉,那雙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那張抿得很緊的嘴唇。他的唇邊兩條皺紋豎起來時,我聽見了他胸脯里的擂鼓聲,咚咚咚。
他嘆息一聲,說:“你也看到了,那個叫班卻乃炯的巫婆死了。我不能再以她的樣子出現(xiàn)了,也不能再跟著這個雪原上掙扎遷徙的部落去尋新生之地了?!?/span>
我還在看他,他笑起來我也看,他手掌擋住臉,說你這樣看,我不好意思,我臉上沒什么引吸人的東西讓你那樣看。我說,我是在找你臉上有沒有燒壞的疤痕。他摸摸臉頰,說:“怎么會呢,我不過燒了幾件破衣衫呀?!?/span>
我說:“你人呢?”
他說:“我坐在這里喝茶呀!你以為那個點(diǎn)火燒身的真的是我自已吧?那是虛擬三維圖像。哦,說了你也不會懂,那是我們香格里拉的新技術(shù),用光與影造成很真實(shí)的幻像。”
我還是不懂,他也不做解釋了。
我說:“你丟開了這個部落,那他們怎么辦?”
他笑了,笑得很爽,說:“不是我不想,他們有了智慧的狐貍,就能走出這茫茫荒原,走出死亡之地。我就該是那個升上天界的班卻乃炯大師,在暝暝之中會護(hù)佑著他們的?!?/span>
我說:“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那個瘸著腿的小矮子真的能帶部落走出雪原嗎?”
他看著一片冰冷的墻壁,沒哼聲。他像在思考什么,嘴里哼著歌,搖搖頭,說:“世上的事千變?nèi)f化,我也說不準(zhǔn)??蛇@個部落最合適的人,就是瘸鬼帕迦了??纯此牡谝徽?,就給那些貪吃的狼一個火與血的顏色。 后面的路還長著呢,我與他們都咬著牙齒堅(jiān)持?!?/span>
我說:“部落里就找不出比帕迦更強(qiáng)的人了嗎?”
他說:“或許,走完這些路,會有的?!?/span>
他手伸進(jìn)達(dá)瓦端來的溫水里,把手在里面浸泡著,閉上眼睛臉上現(xiàn)出舒服極了的神色。他用羊毛巾擦干凈手,又在火上烤烤,說:“我們還是看看那個正在遷徙途中的部落吧?!?/span>
手在墻上抹了幾下,很刺眼的光在墻上跳躍,我閉上了眼睛。睜開時,我看見了那個在風(fēng)雪里艱難行進(jìn)的部落,看見了黑黑白白吃力挪動的牛羊……
一匹馬從遠(yuǎn)處馳來,跟著他的是一團(tuán)烏黑烏黑的云團(tuán),行得很緩慢。
騎馬人停下來,等云團(tuán)靠近。那云很沉很重,輾壓在雪原喘息的胸脯上,輾出了一條條深深的溝痕。趕馬走近,聽得見雜沓紛亂的蹄聲,牲畜冷漠枯燥的呻吟,牧羊狗急躁的吠聲和人高高低低的口哨聲。
那云團(tuán)緩慢得像要凝固了。
馬背上的漢子額頭上急出了晶亮的汗珠,又讓寒冷的雪風(fēng)凍成了冰渣,沾在眉毛上。他的前方,廣闊的雪野除了狂風(fēng)滾來滾去,看不見一頭活物。他心里有些涼。剛才霧氣沉沉的空中飛過幾只烏鴉時,他真想拼命喊叫,幾聲,可烏鴉撒一片凄涼便無影無蹤了。雪野如被一種噬食聲音的怪物吞咽盡了,剩下的只是死一樣的寂靜。
牦牛背上帳篷桿嘩嘩啦啦的磕撞聲,牛蹄踩在雪地上的凝重聲也難以敲破雪野的寂靜。孩子們在牛背上搖晃著透出睡夢的笑容,嬰兒在母親溫暖的皮懷里透出半張好奇的臉。漢子們有些疲乏了,吆喝牲畜的口哨聲也綿軟無力。雪原還是沒有盡頭,前方像有扇緊緊封閉的門,沉重且厚實(shí),人們在上面拼命地撞著撞著,不知哪一天才能撞開。
馬背上的漢子揮著鞭子,馬迎著比鞭梢更兇狠的雪風(fēng),沖進(jìn)了凝固的黑云。
“喂,看見班卻乃炯大師了嗎?”他在人群里左右問著,人們都走得沉默,像沒聽見他的問話似的。
“老巫婆?!彼谛睦锪R。
這個以狐貍命名是部落,是昨日一早開始遷徙的,已在雜樹遍野的普隆溝口歇了一夜。人們都忘不了那日,天空還是一片黑暗,風(fēng)里還有夜的氣味。許多人還熟睡在火堂邊,一聲吆喝平地而起,接著一串串馬蹄聲滾了過來,一片片扎在雪地的帳篷桿嘩啦啦地折斷了,帶著熱氣的帳篷斷翅灰鳥似地癱了下來。哈哈哈,帳篷邊狂笑聲與口哨聲響了起來。
狗不知發(fā)生了啥事,跳到在黑暗里兇狠地狂咬……
從睡夢里驚醒的人們驚慌地鉆出倒塌的帳篷,見次仁帕迦和一群袒胸露懷的小伙子們,抱著雙臂,騎在馬背上得意洋洋地望著睡眼惺忪的他們。
“頭人?!比藗冇行@訝。
“哈哈,”帕迦揮揮手,說:“小伙子們,幫他們收拾好帳篷,獎你們一人一匹好馬?!?/span>
狗又咬成一片。
帳篷和行裝馱上了牛背,牲畜圈成了群。帕迦又叫小伙子們在雪地上安下了陷阱,忙了大半天,才瘸著腿拉馬來到人群前。他有些激動,泛黑的深眼窩內(nèi)滾出了淚花子。當(dāng)他沉默無語時,就望著靜立在雪霧里的崗嘎拉神山,望著這片養(yǎng)育阿洼人的土地,枯黃的臉頰更陰沉了。
人漸漸來齊后,他冷冷的眼光在披著皮袍,發(fā)須散亂的人群頭上掃過,緩緩抽出腰刀,抓一綹頭發(fā)在鋒快的刀刃上磨過,攤開手掌讓雪風(fēng)把頭發(fā)絲吹散開,飛進(jìn)這片白茫茫的荒寂大地。
部落里所有漢子都抽刀割下一綹頭發(fā),朝雪野撒去……
悲壯的哭豪聲響起來,女人們敞開胸懷,用豐滿的胸脯去摟抱冰冷的大地……
牛羊聲喧鬧成了一片,狗卻啞了嘴。雪風(fēng)又滾來了,團(tuán)團(tuán)雪霧又彌漫了沉重的原野。一天多了,這支雜亂的隊(duì)伍還沒走出這片叫作黑草灘的邊沿。前方的霧氣更濃,身后崗嘎爾山傲然挺立。這個阿洼人敬畏了多年的山神,要跟著阿洼人走到天的盡頭吧。
“喂,你們誰見到班卻乃炯大師了?”
雪風(fēng)把把的喊聲刮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瞬間就無影無蹤了。牲畜在雪風(fēng)里拼命掙扎,踩著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腳窩,擠成一團(tuán)艱難地挪動。口哨聲又時高時低地響起,狗在牛蹄的縫隙里穿行著,嗅嗅剛?cè)鱿碌臒狎v騰的畜糞,又朝前跑去。(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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