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8月10日
◎潘敏
有一次,我們又要沿著唯一的土路回家。還是炎熱的季節(jié),車輪碾起沙塵漫漫,整條路上只有我們在奔突,什么生物都沒有碰到,天空中的小鳥,花朵上翻飛的蜜蜂、蝴蝶,草叢里覓食的螞蟻,路上的行人,什么都沒有,除了——太陽,熱情炙烤著一切,所到之處,水汽都被抽離,空氣也在若有似無地蒸發(fā),就連鋼鐵的車頭,看起來也快被融化掉了,變得歪歪扭扭,軟軟糯糯。
坐在車里的我們,覺得身上的每一縷線都是多余的,如果可以的話,恨不得全部拔去。正想著的時候,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杵在路邊,穿裹得嚴嚴實實,背著什么東西,躬腰駝背的站在大太陽底下,滿臉堆笑地望向我們,向我們招著手。
開車的還是東柱。這個孩子,年紀輕輕就迷信得不得了,出于專業(yè)司機們各種稀奇古怪,并且能說得頭頭是道的忌諱,他并沒有放慢速度,眼巴巴地,車子從她身邊滑過。
這大白天的!能碰到什么嘛。
我側過頭去,在車尾卷起的塵土飛揚之中,望向她,看到她一臉的失落。準備開口,想讓我們的司機師傅行個方便,楊老師搶先一步:“東柱,停一下嘛,搭她一截。”
車子緩緩停下,女人的目光迅速就明亮了起來,迫切地小跑著奔向我們,但是因為負重前行,所以跑得非常緩慢而又艱難。我跟之哥趕緊挪開,騰出位置,等她上車。她背著的行李是一只巨大的,被填塞得成桶形的飼料口袋。后備箱里是放不下了,早就擠滿了各類器材,總不可能一直背著吧,所以她卸下來以后,只有放在坐位前擱腳的地方,而她的腳只有蜷曲在一旁,看起來非常不舒服。可是她滿不在乎。
這樣,整個后排,除了我這邊稍嫌空蕩之外,也被塞滿了:三個成年人,一只胖口袋,另外,還有一臺又重又貴重的攝影機。我跟之哥,想到還有幾十公里的路程,又試著騰騰挪挪了半天,雖然這并沒有用。
女人看到我們在車內如此這般折騰,歉意地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好不容易,我倆終于安生了下來,陌生的搭車客也跟著緩緩地舒了口氣。
車內音樂輕快,我們也告別了沙土路面,車子飛奔起來。
后來,我跟她聊天以后,猜想這是這個女人一生中,難得如此愜意的一個下午吧。
也怪我,每次跟陌生人聊天,就跟警察審問犯人似的。一上來以談話對象為中心,輻射到所有的家里人,問別人要去哪,去干嘛,家里有幾口人,都在做什么。越往后聊,家里有幾頭豬,幾畝地,還有財產分割啊之類的問題都問得一清二楚了,往往這些搞清楚了之后,就沒有什么可聊的了,只是每次都會忘記問別人的名字。還好,女人都是喜歡傾訴的,并且她也并不嫌棄,她以她寬廣大的善意接受了一份過度的陌生的好奇。
據我了解,她原來只是準備搭一截順風車,去往姑咱鎮(zhèn)上,然后在那里搭去康定的班車的。我們的目的地也是康定,她帶著這么大的行李,倒來倒去也麻煩,不如就一方帶便了,順著我們的車就去康定了嘛。
我的熱情邀請并沒有遭到大家的反對,只是可憐了之哥,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家長里短的聊了一路,更可憐的是,他又插不上話。
我側過頭去看這個女人。她有些疲憊,身材那么瘦削,這么熱的天,還用深色的防寒服包裹著自己。她的皮膚粗糙,五觀在忽暗忽明的光影里,倒顯得似棱似現(xiàn)的,頭發(fā)略微凌亂,有幾縷散落在額頭上,這反而給樸素的她增添了幾分秀麗的顏色。
我問她:“你的家在這兒啊?”
她說:“啊,我嫁到這兒來了嘛,我和愛人現(xiàn)在為了供娃娃,都在康定新城的工地上打工,今天趁工地上放假,又回來一趟,現(xiàn)在地頭的活路多,婆婆一個人做,不放心。”
這倒是真的,山上真的全是老人。田間地頭勞作的、吆牛趕馬放牧的、圍著鍋臺灶邊轉的,全是一副副老朽的身體。老人家總是舍不得這里,離不開這里。而年輕人呢,又總是嫌棄這里,他們更渴望到山下,投入到有網絡、有電視的現(xiàn)代生活里。其實,最糾結的是中間這一輩,承上啟下,為了自己的下一輩,被迫接受新的生活。但過去的生活,仍舊在他們的生命之中,留下了重重的痕跡,無法斷然割裂。
“那在康定,你們住哪兒?”
“之前,租了一個房子,一個月要好幾百塊錢,還要交水電費?,F(xiàn)在干的這個工地上有工棚,我們就住工棚”。
我腦海里隱隱泛起這個女人在工地上干得沒日沒夜,回去以后只能睡雜亂不堪、男女混雜的連天鋪,蓬頭垢面地擁擠在工棚內……這樣一個個女人,內心得要多強大。
她又接著說:“我順便帶了點菜上去,康定的菜太貴了,肉也貴,吃不起,我?guī)Я它c臘肉,我們自家養(yǎng)的豬嘛,膘肥肉厚,又香……”她高興地碰碰身體前的口袋。
我陷入沉默,不想再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在我的沉默之中,她安然地睡去。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如此殘忍的人,我用我的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一點點剖開了別人的生活,即便她是如此柔和的、坦蕩蕩的,最終,被割傷的卻是我……
下車之后,作為感謝,她送了一塊臘肉給我。這之后的生活,將在我們各自的生命里繼續(xù)展開。一再地想起她,提醒自己不要再無所適從,也不要再那么孤獨和驕傲。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