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1月02日
◎格尼
那個滾燙的中午,一架客機在花園巷上空飛翔,數(shù)只綠頭蒼蠅也在飛翔,以每小時八千米的速度抵達鄭四方餐館左側(cè)廢棄的方形花園里,雜工江娃正把魚內(nèi)臟倒進破爛缽盂,流浪貓饕餮之前,蒼蠅搶了鮮。同時,丁字路口右側(cè)幼兒園的大門開了,嫩芽般的孩子們涌出來,哭的,笑的,蹦的,跑的,嘰嘰呀呀。幼兒園對面的街道派出所則寂靜得像個啞巴。
吳女士帶唐小婭往家走,小婭憋了泡尿,五分鐘即可到家,小婭不愿在幼兒園多待哪怕一分鐘。到小區(qū)門口,小婭看見飛機,丟開吳女士的手,轉(zhuǎn)著身子仰頭看,轉(zhuǎn)到背后,只見空中黑影一閃,腳下落個小男娃。
人的反應(yīng)比不過蒼蠅敏捷,秒針跑過幾十下,才發(fā)出尖叫哭喊,蜂擁奔跑。小婭被密密麻麻的腿包圍。男娃的母親周幺妹在鄭四方餐館右側(cè)開雜貨鋪,長久沒有新鮮事滋潤,已變得神情憔悴,這時候驚眼跟著跑,臉頰因 新奇和害怕變得潮紅,待擠進人群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孩子,先捂住嘴,接著臉變得煞白,而后眼皮一翻,暈了過去。
小婭開始并沒有哭,她認為男娃是從飛機上飛下來的,他一定舒服極了,閉眼之前還朝她笑了一下,她也朝他笑,她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牙齒,還有月牙般翹起的嘴角。
小婭大哭,是因受男娃跌落的巨響驚嚇,尿出來了。她意識到時,熱流已在花裙子里沿著雙腿從腳底的涼鞋淌出,這時小男娃頭頂鋪展開來的鮮血剛好抵達她的腳尖。小婭以為那是從她身體里淌出來的。
小婭看飛機時,吳女士在路邊買青菜,兩人相隔三五步。吳女士的反應(yīng)沒有別人快,去搶小婭時,小婭的哭聲已驚天動地。
那天,回家后,有潔癖的吳女士把小婭脫個精光,自己也脫精光,然后把所有衣物裝進大垃圾袋,讓丈夫唐先生送到樓下垃圾箱。吳女士和女兒相反,她感覺鮮血沿著小婭的小腿爬了上去,無論她怎樣清楚事實,也難免要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同時,死亡的氣息也爬到她們身上,她不得不扔掉所有衣物,水調(diào)得燙,兩個人從頭到腳,狠狠洗遍,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去開水里煮一下。
就這樣,日子向前鋪了很長很長,折疊成棉被,拍一拍,看見一些老褶子,再拍一拍,變戲法似的什么都不見了。時間在奔跑。時間又一動沒動。
這個陰冷的中午,一架客機飛過花園巷,雜工江娃有了新稱謂叫江師傅。江師傅早已厭倦傾倒魚腸,一只綠頭蒼蠅在PM2.5接近150的空氣中亂竄,用它特有的嗅覺奔向那殘存的一絲腥氣,不小心撞到廢棄花園旁的墻壁上。餓得眼窩深陷的野貓伸出爪子,按住打轉(zhuǎn)的蒼蠅,力氣不夠,蒼蠅幾番嗡鳴,終從空隙逃脫,沖進霾里。片刻,又轉(zhuǎn)回來,一個猛子扎進旁邊的大垃圾桶。同時,幼兒園的大門開了,一波又一波嫩芽般的孩子涌出來,個個戴著大口罩,他們的哭聲在口罩里,他們的笑聲在口罩里,他們的身體在霾里。幼兒園對面的街道派出所看不見幼兒園,只聽見口罩里的聲音。街道派出所像個看不見嘴的啞巴。
高中生唐小婭從學校出來,沿著市中心花園走了一圈,然后經(jīng)過醫(yī)院正大門,并沒有進去。小婭站在旁邊看了看躺在地上睡覺的劉鳳蘭,然后拐進巷子,走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商鋪,到達鄭四方餐館和周幺妹雜貨鋪中間的醫(yī)院后門,扭頭看了看對面小區(qū)里自家的窗戶,再從后門走進醫(yī)院,進入那棟全市最高的樓。小婭聽見周幺妹在成堆的雜貨中喊她:“小婭,小婭,過來讓阿姨看看……小婭,小婭,你去醫(yī)院干什么?”
自從周幺妹的兒子跌落小婭腳邊,周幺妹便把小婭當成兒子重新轉(zhuǎn)世,常常在小婭臉上找出兒子的某些特點來。周幺妹用那雙潮濕的手摸小婭,摸得小婭起一身雞皮疙瘩。小婭躲著周幺妹,哪怕臨死之前。
鄭四方也在叫小婭。吳女士沒空做飯時,不讓小婭在停尸房旁的鄭四方餐館吃飯,小婭偏喜歡去,反正吳女士看不見。鄭四方說:“小婭,你不吃飯嗎?去醫(yī)院找你媽媽嗎?”
小婭沒有回答。
小婭走的樓梯,細長的雙腿撐不起寬大的校褲,隨著腳步移動,聚酯纖維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沙沙聲。走到十二樓產(chǎn)科,一個嬰兒剛剛降生,醫(yī)生倒提著打在她的腳心上,她發(fā)出人生第一次啼哭,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像顫抖的小逗號。小婭沿著樓道門玻璃向走廊深處望了一眼,腳步?jīng)]有停下,繼續(xù)向上。(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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