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11月22日
◎ 嘎子
我們在康定師范校讀了兩年的初中,在我的記憶中,換得最勤的除了數(shù)學(xué)、物理老師,就是學(xué)校最大的當(dāng)權(quán)派,我們叫作老當(dāng)?shù)哪欠N人。
那個年代,康師校好像是個中轉(zhuǎn)站,那些曾經(jīng)打入牛棚的走資派們在解放出來時,州里好些單位安排不了,就暫時放在康師校里。這樣,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都呆不了多久。
最早的老當(dāng)是吳老當(dāng),他是個老革命,一口的陜西話。個子不高,衣著樸素,一身老藍(lán)布中山服,只戴著的帽子是呢帽,干干凈凈沒沾一絲灰塵。只要我們上課,他就在窗外走來走去,有時朝窗內(nèi)瞧,有誰不好好聽講,他就用手指敲窗戶。有時,他又悄悄走進教室,在最后無人的座位坐下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一節(jié)課。他不怎么說話,我們卻很怕他。因為他想說的話大多留在了每周開的思想教育會里了。他用與我們不一樣的聲腔說著一串串革命大道理,越說越快,我們沒有誰能聽清聽懂時,他還在不停地講。這時,我們坐不住了,說話的、打鬧的就開始了,他像沒看見似的,也不制止我們,任我們打鬧。好不容易講完了,我們也解放了,沒等他從臺上下來,就轟地沖出門去。
吳老當(dāng)?shù)呐畠阂苍谖覀兡昙?,那個叫燕子的梳兩根小辮子的女孩,總是躲著她的父親,有時我們對她說,你的阿達是吳老當(dāng),她的臉就紅得要噴出血來,捂著臉好像很害羞的樣子。吳老當(dāng)沒呆多久,就調(diào)走了。
下一任老當(dāng)姓趙。趙老當(dāng)個子很高大,走路腰板總是挺得筆直,也戴頂黑色的呢帽,中山裝也穿得整整齊齊,緊扣著領(lǐng)扣。第一次見他時,他正在學(xué)校壩子里騎自行車,那種很高大的28圈自行車,一圈一圈地騎,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面,很享受的樣子。有人說,他就是新來的老當(dāng),我望了幾眼,就沒當(dāng)回事。他在給我們開會作報告時,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比苦更苦的那種難受,因為他不像吳老當(dāng),講什么,不管你聽不聽,他講他的,你玩你的。趙老當(dāng)不一樣,他講話時,誰也不許打鬧,他揪出來就會提著耳朵揪到臺上來站著,誰都怕他。可是他說的話,比吳老當(dāng)還難聽懂,但還是直著耳朵聽,心卻朝遙遠(yuǎn)的地方飛去。
記得他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帶飯蒸飯了,而是在學(xué)校食堂開伙。學(xué)校的飯是蒸在一個個鐵盒子里的,倒出來就成一個個小方塊。好些時候,也許蒸籠里火力不均勻,有些鐵盒子里的飯是夾生的,很難吃。我就遇到過,加上那天打的鹽水煮蘿卜很難下咽,吃了幾口哽在喉頭很難受,就想找個地方把飯倒掉。我找來找去,終于在辦公室旁找到一個小垃圾堆。膽怯地左看看右瞧瞧,沒有人時,才把沒吃完的飯倒掉。剛倒空碗里的飯時,我的耳朵讓人揪了起來,我歪著頭一瞧,本來就脆弱的小膽子嘩啦啦碎裂了。是趙老當(dāng),一臉的嚴(yán)肅,牙齒緊緊咬著好像很憤怒。他把我揪到墻根站著,指著我的鼻子說,這兩天我都在揪倒飯的人,終于讓我揪到了。他指指垃圾堆上的飯,說這么白白的大米飯呀,你的爹媽都沒教你要愛惜呀!你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我臉燒得厲害,啥話也說不出來。
他說,你知道不知道,農(nóng)民種莊稼多辛苦呀,粒粒皆辛苦呀!你知不知道!
我說,知道。
他怒了,知道你還倒!
我鼓起勇氣說,飯是夾生的。
他說夾生的就不能吃了?
我咬了下嘴唇,大聲頂了一句,是不能吃。我們不是雞,雞才啄生米吃!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我腦袋的手指都在顫抖,啊了很久才說,你還敢跟我頂嘴!
我啥話都說不出了。
那一天,他揪著我,在學(xué)??哭k公室的墻邊教訓(xùn)了好久,好些老師和同學(xué)走過,都對我賞一副鄙視的眼神,平時就一臉冰冷的茍老師還指著我說,這樣的學(xué)生真該弄去勞教,讓他嘗嘗種莊稼的辛苦,他才明白糧食有多珍貴。他一說,我受不了,就咬著嘴唇哭起來。趙老當(dāng)就抱著手臂站在那里看我哭,過了好久,他才說,你回教室去,好好寫個檢討,要寫深刻點。我才慌慌地朝教室跑去。那一刻,我真怕他又揪住我去把垃圾堆上的飯菜捧起來,吃掉。當(dāng)然,我回頭時,正看見他小心地把飯菜撿起來,裝在一張報紙上。他說這飯多可惜,可以給學(xué)校喂的豬送去。
這件事,讓我傷心了好久,看著趙老當(dāng)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
那個時候,我與他都不會知道未來發(fā)生的事。未來,我竟然娶了他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那個倒了飯糟蹋了糧食還敢頂撞他的,傻瓜一樣的小男生,竟然是他未來的女婿?,F(xiàn)在,我還在想,也許他揪住我耳朵那一刻,就把未來的那個緣分空間打開了。
趙老當(dāng)走后,又來了鄭老當(dāng)。鄭老當(dāng)是四川人。據(jù)說,他曾經(jīng)在《四川日報》做過記者,我們對他崇拜極了。他也愛開會,愛講大道理。說話風(fēng)趣,開會也不覺累了??墒?,很多革命道理,從他嘴里鮮活地出來,壓在我們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遲緩的少男少女頭頂時,還是感覺到很沉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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