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5月22日
劉安全手繪格薩爾史詩涉及的山水地圖。
劉安全與達納寺堪布前往格薩爾三十員大將靈塔實地考察。（老照片）
劉安全采訪格薩爾王母親郭薩拉姆家族后裔。（老照片）
◎本網(wǎng)記者 蘭色拉姆/文圖
劉安全，我州的一位格學研究者，從上世紀七十年代，由接觸民間格薩爾說唱藝人開始，追尋著格薩爾王的足跡，他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多康詩魂之路。
180多年前，作為德國古典哲學的代表、政治哲學家、古典美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關于“中國無史詩”的論斷，一度令世界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誤解。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格學專家和格學研究工作者不斷推出具有影響的研究文章和書籍，2009年，《格薩爾史詩》作為傳承發(fā)展至今的“活態(tài)化”形式的世界史詩，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鉆研史詩鑄自信
早在學生時代，劉安全就特別喜歡詩歌。正因為這份喜歡，當他遇上 《格薩爾王傳》時，才有了后續(xù)的故事。
1979年，劉安全分配到德格縣城關小學教書。一天晚上，門衛(wèi)澤巴“咿咿呀呀”的歌聲吸引了他。來不及多想，他徑直走向了門衛(wèi)室。 門衛(wèi)室內(nèi)，澤巴告訴劉安全： “我在唱格薩爾甲布（大王）?！彪S后，在聊天過程中，澤巴將有關格薩爾說唱的藏文書遞給了劉安全。翻看著藏文書，雖什么也不懂，劉安全卻十分欣喜。
又一個晚上，學校停了電。劉安全心想沒有電，澤巴沒法看書，說唱肯定不能進行。不過，當那“咿咿呀呀”聲響起，劉安全當即否定了先前的想法。劉安全告訴記者，雖然自已依然無法聽懂澤巴的唱詞，但從澤巴沒有一絲中斷的說唱聲中，完全能夠感受到澤巴的說唱非常精彩，且精彩度恐怕是熟練背誦后也難以達到的。
之后的日子里，劉安全忙著找書解惑。然而，那個年代里，要找到格薩爾相關書籍可非易事，僅有的也多為藏文版，并不適合他閱讀。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好友澤爾多吉處，他找到了漢文版《格薩爾王傳》。
“那本書簡直就是我的大寶貝！因為它，我更加熱愛詩歌。也因為它，我才能領略格薩爾王的魅力。”回憶當初，劉安全一臉認真。再后來，由于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劉安全尋閱格薩爾相關書籍方便了不少。于是，他開始了大量閱讀。從印度佛教史、中國史、吐蕃王朝史、佛苯之爭史、“嶺國”史到《鄧瑪與辛巴》《格薩爾文庫》《格薩爾論要》《格薩爾王與甘孜州》……在劉安全家中，書籍多過了家具。
但這還不夠，為拓寬閱讀視野，稍有空閑，他就跑到四川省圖書館或成都新華文軒，不僅繼續(xù)查閱購買格薩爾相關書籍，還進一步閱讀東西方與史詩研究有關的其它著作。
一天，在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第170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一書中，劉安全讀到了這樣兩句話：
——“中國無史詩！”
——“無史詩的民族是落后的民族！”
頓時，劉安全面色鐵青，怒火中燒。
“無論誰，話可不能亂說！中國無史詩？呵！”劉安全決定反駁黑格爾的觀點。
幾天后，劉安全完成了《<格薩爾王傳>駁倒黑格爾‘中國無史詩’的斷言》一文，當時，該文被甘孜州格學辦發(fā)到了英特網(wǎng)，引起了很大反響。劉安全深知，要想反駁到位，僅一篇文章是不夠的。在繼續(xù)閱讀了更多的《格薩爾王傳》相關研究書籍和刊物后，劉安全發(fā)現(xiàn)不少書籍和刊物都在討論如何搶救保護，涉及史詩本身的研究較少。他暗下決心，要證明 《格薩爾王傳》是詩，更是史。
1997年，劉安全開始了實地考察。他的“目光”最先放在了格薩爾王古都森周達澤宗。森周達澤宗位于今德格縣俄支鄉(xiāng)，距德格縣城200余公里。在多次走訪該地后，劉安全撰寫了首篇調(diào)研文章《嶺國古都森周達澤宗》。
2004年，劉安全申請退休，專心開展實地考察工作。此后，他將精力集中在進一步論證格薩爾史詩的真實性上。期間，每尋到遺址、遺物，他都熱淚盈眶。他說，多次擔心會無功而返，好在一處處遺址、一件件遺物，堅定了自己繼續(xù)研究的信念。
2019年8月，劉安全參加了“康巴之旅——找尋格薩爾的足跡”大型尋訪考察活動，在11天里穿越四省六州十九縣。記者十分好奇將近70高齡，他為何還不休息？他說，喜歡格薩爾文化，喜歡得入了骨，有生之年，想再為格薩爾王文化做點事！
翻山越嶺覓史跡
在跳出“詩”去追蹤“史”讓歷史說話用史詩作證的視野下，劉安全先后多次對多康萬水千山中的“嶺”、金沙江岸的三十員大將城堡遺、黃河之濱的覺如流放地等進行了田野調(diào)查和實地考證。劉安全告訴記者，這些遺跡都是融入“史”來欣賞“詩”的最好論證。
2002年10月，隨同俄支寺活佛雍嘎等人，劉安全來到了呷佛村六山東溝城遺址處。據(jù)《格薩爾王傳》史詩記載，六山東溝城是格薩爾王大將鄧瑪江查居住的城堡，也是當時“嶺國”十六座大城堡之一。
劉安全告訴記者，六山東溝城南方顯眼處，一塊白玉石碑上，刻有藏、漢、英三文的 “嶺國大將鄧瑪城堡遺址”。遺址處，殘墻破壁及玉卵堅石遍布。結合《格薩爾王傳》中記載的“六山東溝城”的相關文字，再與實地對照，劉安全發(fā)現(xiàn)史詩的描述與實地所見一致。
那一次，在一旱獺洞口處，劉安全、雍嘎和呷佛村村長見到了如成年人手掌大小的磨齒形東西。出于好奇，三人開始用刀撬這東西。然而這東西越撬越大，直到村長借來挖鋤挖起，他們才辨認出是口半邊鍋。
雖被泥水腐蝕，這口半邊鍋的紋路卻十分清晰。鍋底至鍋口有比例恰當?shù)耐辜y，鍋底似扇狀磨齒形，鍋口直徑約為35厘米，鍋深約有33厘米。劉安全一行為其取名 “鄧瑪鍋”。呷佛寺堪布聽說劉安全一行挖到了鄧瑪鍋，主動邀他們到寺里觀賞鄧瑪另一遺物“鄧瑪胄”。
據(jù)了解，胄為古人打仗時保護頭部的帽子，和今天的頭盔差不多。在呷佛寺正殿佛堂正中，堪布從布袋中取出特制木箱，又從木箱中拿出圓體布球，依次打開四層絲綢后，黝黑的鄧瑪胄才“露面”。據(jù)劉安全回憶，鄧瑪胄大體由扇形鐵皮或鋼皮制成?？庇膳Ｆそ畲?lián)而成，帽頂有圓柱體，又有圓錐體，二者相配成佛塔頂狀。
2003年8月，劉安全正在俄支鄉(xiāng)考察，一條重要消息讓他即刻前往德格卡松渡鄉(xiāng)——珠姆巖宮下發(fā)現(xiàn)了“九宮八卦鍋”，后被該鄉(xiāng)康多寺里活佛達瓦扎西購得。 于是，到達卡松渡鄉(xiāng)后，劉安全又前往康多寺。不巧的是，那段時間，達瓦扎西正好不在德格。在劉安全看來，先后在格薩爾王大將居住地、格薩爾王愛妃居住地發(fā)現(xiàn)遺物，假若兩件遺物有相同之處，將是研究格薩爾史詩的實物證據(jù)。
轉(zhuǎn)眼到了次年8月。一天，劉安全接到好友電話，說是活佛回德格了，能見到“九宮八卦鍋”了。于是，他馬不停蹄，從瀘定趕到了德格。幾天后，在看到“九宮八卦鍋”的瞬間，劉安全就樂開了花。因為其鍋底形狀、鍋身大小等，與“鄧瑪鍋”如出一個模型。劉安全表示，當初就怕兩口鍋不一樣，否則就無法作為證明格薩爾史詩真實性的依據(jù)。
《格薩爾王傳》長達150多萬詩行，說唱曲調(diào)有八十余種，每曲開首句卻都一樣，是雷打不動的 “啊啦啦”句。對此，劉安全也進行了考察論證。 “啊啦啦”即森周達澤宗坐落地啊啦啦山，今天的安甲啦山。在多次考察森周達澤宗時，劉安全發(fā)現(xiàn)，相較于《格薩爾王傳》中記載，啊啦啦山地理位置依舊，只是雍措秀茂湖已被泥石流沖填，但湖位未移。
幾十個春秋里，劉安全所做的遠不止這些。他還自制了平面地圖、格薩爾王族譜圖等。根據(jù)實地考察所見，他繪制了43個“嶺”國城堡遺址地形簡圖，記者見到了其中幾幅。圖中，大山、河湖、遺址等清晰可見，不失為了解格薩爾史詩的上好資料。
上交國家換心安
劉安全告訴記者：“自開始考察那天起，我就做了交出生命的準備！”
僅1997年，在“川藏第一險”雀兒山，劉安全就出了兩次車禍。汽車直接從上線馬路，滾到下線馬路，摔了個“半殘廢”；劉安全肩膀負傷，根本不能動彈。 當親友們勸說他放棄考察，安心養(yǎng)傷時，他卻以“能在鬼門關逃生，冥冥中有什么保佑自己完成使命”婉拒。
一次，完成六山東溝城考察返回德格時，因大雪封山，劉安全被堵在了海子山。隨著夜幕降臨，寒冷、缺氧和饑餓席卷著他，雖幸運熬過了一夜，從此他卻患上了腿疾。不久后，海子山又和劉安全“杠上”了。當汽車行駛到半路，突然車輪打滑，車身直接撞斷保險杠，朝著路坎滑下。好在劉安全沒受大傷。
最讓劉安全心驚膽戰(zhàn)的經(jīng)歷，當屬考察森周達澤宗西北方的一座山嶺。這一次，他還專門穿了膠鞋爬山。出發(fā)到一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天公就變了“臉”。頃刻間，電閃雷鳴、雨和冰雹夾雜而瀉，幾乎要將他吞噬。 “那雷聲很恐怖！它就像一張大網(wǎng)，圍著我吶喊咆哮。由于太害怕，我都忘了是怎樣跑到山下的。幸好當時膠鞋沒進水，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眲踩f。
2017年8月20日，為考察嶺國三十員大將靈塔，劉安全來到了玉樹州囊謙縣乃桑美加山。該山海拔5300米，山體陡峭，人需踩在圓沙石上，手拿木棒桿當輔助方可攀爬。在達納寺活佛阿奔等人的鼓勵下，劉安全和隊友們向靈塔巖壁進發(fā)。還沒到半山腰，劉安全的上衣就被汗水打濕。隨著繼續(xù)行進，劉安全愈發(fā)感到心累，心臟隱隱伴著陣痛。但他還是采用走二十步歇一會兒的方式，堅持走到了山頂。
劉安全告訴記者，這些年來，他深知危險無處不在，也曾害怕過，可就是不愿意放棄。哪怕只有一點希望，都會全力以赴。 劉安全還談到了幫助他的朋友們。他們中有向?qū)?、牽馬人、老鄉(xiāng)，也有教授、學者、專家。
在劉安全心中，他們都是恩人。
“我很慚愧，對朋友們的虧欠太多了。”擺談中，劉安全突然哽咽，淚水奪眶而出。記者本想安慰下他，可深知他與朋友們的深情絕非幾句話能衡量，唯有安靜遞上紙巾。迅速調(diào)整好情緒，劉安全又聊到了《多康詩魂》一書。
在劉安全完成該書撰寫后，多所省內(nèi)外大學想以高價購買出版權，但均被他拒絕。在他看來，甘孜大地滋養(yǎng)了自己，《多康詩魂》作為格薩爾史詩及文化研究的一部分，只要能將其上交國家，自己便安心了。于是，他選擇與康巴文化研究院合作，出版發(fā)行該書。
當天，談及格薩爾史詩的歷史取證，劉安全仍有遺憾。他說，《多康詩魂》一書雖在一定程度上讓人們對格薩爾史詩有了新認識?？墒?，一些重要歷史證據(jù)，尚未來得及撰寫進該書當中。因此，未來，他將會繼續(xù)從事相關研究。臨別之際，劉安全的一句話再次觸動了記者。劉安全說：“如果人生能重來，我依然會選擇這條人生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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