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7月23日
◎葡萄
若不是去聽“故宮教育”的講座,我尚不知道北京還有個柏林寺。從雍和宮墻外一路問人,論是多大年歲的大爺大媽,也總是語焉不詳,只能指個大概方向。便順著大概的方向,毒太陽底下走著,過馬路、鉆胡同,沿途再問下一個語焉不詳的老者。如是一路走、一路問,方才見了一些些亮。一個送外賣的小伙兒在這片兒兜圈子,第二次見到我們時,我們已離那片鬧中取靜的目的地不遠了。待掀開門簾,已見一屋子人欠身兒坐著,一個高比一個地擎著手機,忙不迭沖前面的講義投影拍照存檔。
出門去洗手間的工夫,便被這院子打動了。因來得遲,早先未及仔細瞧上一瞧。這會兒才覺出它的好來。鳥兒叫著,隨處飛,隨處落。幾個隨父母來的小孩子聽不進坐不住的,也一個個跑將出來,和組織講座的大哥哥玩在一處,說童稚語。幾時悶熱的風,打這里經過,也仿佛清涼了似的。不由一樂,心下想,若不是空調房里尚講著“故宮藏古書臨摹與修復”,真不愿再進去的。
所以直至講座結束,待人都紛紛攘攘地散了去,我的精神頭才可說是剛剛開啟。瞧,這是七葉槐。我看著面前的古樹,擠擠挨挨生著奇特的葉子,連天空也被遮蔽得小了。自是清乾隆年間重修柏林寺時種下的,如今便有200來歲了。200多年間,就這樣在兀立在藏經閣(又稱維摩閣)前,便是這擠擠挨挨的葉子,也未知生了多少,落了多少,卻是每一片都擔著它的盛名。畢竟不是每一株槐樹,都有七葉一簇的怪模樣,遑論它已是北京古七葉槐之最了。說起來,七葉槐原本是叫“畸葉槐”的,是國槐的一個變種。植物學家輕松寫下的字眼,客觀,理性,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可讀在我這里,腦海中就不自覺聯想起白鴉、金魚、斯芬克斯貓的面目來。一陣激靈過后,不禁感嘆,植物不同于動物的好處之一,也便在此了。而人們之所以仍普遍叫它“七葉槐”,甚至美其名曰“蝴蝶槐”,想來也和改“臭水河胡同”為“受水河胡同”是一樣的心理吧。
其實,對七葉槐這般關注,未免有點兒喧賓奪主。柏林寺之所以叫柏林寺,自然還是因了這里的古柏眾多。清康熙帝曾題額“萬古柏林”,懸于大雄寶殿內??芍獜哪菚r起,這林子就有年頭了。的確,始建于元至正七年(1347年)的柏林寺,在清朝就算得古跡。并且因為毗鄰雍正臨朝前、乾隆出生時所居的雍和宮,而成為雍正為父王康熙祝壽,乾隆懷念父祖,而不斷修繕的佛教寺廟。而在柏林寺的古柏中,有兩株被紫藤纏掛著生長的,形貌之奇絕并不在七葉槐之下。齊白石有一幅《紫藤柏樹》,藤花繞老樹而上,又輕盈垂下。便是他說的,“藤不垂絕無姿態(tài),垂雖略同,變化無窮也?!边@時節(jié),自是沒了藤花的,而紫藤的虬曲蒼勁、古柏的深穩(wěn)老拙,乃至彼此嵌入肌理、滲入骨髓的歲月糾纏,偏偏是在這粗喇喇的枝干間見得。
時移世易,原藏于柏林寺藏經閣的大刻藏經,在1982年已做了智化寺的鎮(zhèn)寺之寶;十年后,這里又成了新中國的禮品庫,外交中受贈的各國禮品便曾在這等清寂僻靜處存放著,說起來,就連附近居民也可能要瞪大眼睛的。就從這眼神中窺測,胡同里的大爺大媽許已納悶兒多時:怎么近來周末,總有些陌生面孔出入,一再探問“柏林寺怎么走”呢?怎么走?我想,人們大概無一例外是從雍和宮摸過來,直到走得熟門熟路,再遇著胡同里茫茫然一路打聽的身影,就好像時光倒流,遇著了當時的自己。
對比擁擁攘攘的雍和宮,柏林寺的鋒芒往往要被彎彎繞繞的胡同消減大半;就好像隱在燈紅酒綠的喧囂后海,鴉兒胡同里的廣化寺反而聽得鳥叫蟲鳴。一時難以想象,如今地圖上標注為“雍和宮大街戲樓胡同1號”的柏林寺,原也是恁大一片地界。若不是明朝修北京城北墻時,將柏林寺一分為二,讓城外的部分漸漸衰敗了,今日景象許不是如此這般。
便想起講座中,故宮的老師提起如今傳世的《搗練圖》并非唐代張萱真跡,乃是宋徽宗摹本,但摹本之價值有時竟也堪比真跡。畢竟,如不是有人一再地臨摹“作偽”,使其形象流傳,當原本無跡可尋之日,人們又該如何從前人的文字描述中極盡想象呢?如是說來,書畫是幸運的,當它們遺落了,尚有可代替;而一磚一瓦建在這土地上的,沒了,又往何處去重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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