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2月13日
◎宋揚
忘不了母親的菜園。
那些年的冬天,北風苦寒,母親的菜園卻綠得放縱恣肆。芹菜枝枝丫丫蔓延一片;萵苣成行成排,兵馬俑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氣宇軒昂;花菜舉著一朵朵碩大黃白的花,又像調皮的孩子在日光下曬肚皮;大大小小的蒜瓣被隨意摁在土里,長出的蒜苗也隨性、高高低低層次不齊;小蔥把指尖指向蒼穹,不知道跟天空在交流著什么。
種瓜不可能得豆。父親對一種蔬菜的種子是否認真,蔬菜會用破土后的長勢公布答案。比如那兩壟韭菜,冬天的夜里,父親總給它們蓋上一層不厚不薄的稻草被子。白天,父親在韭菜壟側掏出兩槽淺溝,灌進兩桶糞水。父親說,慢慢等吧,開春,我們就可以吃韭菜了。果然,過完年,那兩壟土上真冒出兩排綠油油的韭菜。每割完一茬,父親都給它們追一次肥。父親揮動糞勺的動作遠比他擔糞輕松,我覺得他很享受那被沉重的糞桶和扁擔壓痛肩膀后的片刻輕松,就像他在忙碌一天后查看我的考試卷子,滿目欣慰。
經過從臘月到立春長達三個月的消耗,尤其中間還有敞開肚皮吃喝的過大年和過元宵節(jié),立春后,菜園只擺得出一副殘陣了。一個蘿卜一個坑,拔走蘿卜、萵苣、芹菜、蒜苗的坑越來越多,士兵一個個倒下,再無兵員補充。春天,“萬物蒼蒼然生”,然而,蔬菜從萌生到成熟畢竟需要時間。舊的正去,新的未來,菜園一天天變得荒蕪,我們的胃里仿佛進行著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缺兵少將時,母親端出冬天曬好的青菜干、蘿卜干,用滾水發(fā)開,油鹽醬醋一扒拉,也能勉力對付一陣子。
好在,短暫的菜荒很快將過去。二月間點下的豇豆、二季豆開始冒出新苗。母親給它們搭上豆架。好風憑借力,送它上青云,豆苗們需要豆架支撐,才能更好地向太陽的方向長,才能更接近藍藍的天空。春風一捎,它們見風長,從開出紫粉粉的花到豆莢上飯桌,不消兩個月。土豆也已經可以開挖。類似匍匐在地的西紅柿苗的土豆苗下,一個個土豆嫩黃帶白,整一個不諳人間風霜的呆萌樣子。
夏長盈,“朱明盛長,遍及萬物”,萬物及夏皆長大。夏天的菜園,又蓬蓬勃勃出一地收成。最火辣熾熱的,當然非辣椒莫屬。二荊條最多,用處也最大。二荊條炒回鍋肉之美自不待言,白吃也是一道好菜。鍋燒燙,倒入二荊條,壓干水分,起鍋。菜籽油少許,燒到八成熟,再倒入二荊條回鍋。重鹽,很下飯。夏末,二荊條變紅,切碎,正好做豆瓣醬。還吃不完的,等它在枝上自然變干,立秋后才摘。在秋陽下攤開,過幾天太陽火,舂辣椒粉,煉辣子油。有了豆瓣醬和辣椒粉,一年四季的調味料也就有了,因此,辣椒牢牢坐穩(wěn)了我家菜園第一把交椅。父親愛稱我是“茄子大王”,母親疼我,我家菜園里的茄子自然栽得比別家多。吸附了豬油的炒茄子飽滿多汁。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吃過種種新奇的茄子菜品,哪怕讀到《紅樓夢》中賈府用料繁多程序復雜的“茄鲞”,我也始終覺得最好吃的茄子還是我家菜園里長出的茄子。難道,味蕾與記憶在某個維度是相通的?也許,我記憶里的茄子味道早已與我家菜園泥土的氣息融在一起,永遠無法分離。它們就像并肩戰(zhàn)斗,共同保衛(wèi)過我小小瘦胃的戰(zhàn)士,固執(zhí)地將精神站崗進行到底,并拒接把保衛(wèi)任務移交給大超市里的茄子和異鄉(xiāng)的土地。
從師專畢業(yè)后,我在隔老家不遠的鄉(xiāng)鎮(zhèn)初中教書。父親打工去了,母親留在老家繼續(xù)侍弄莊稼田和那幾個菜園。每周末,我都坐了中巴車回家去。母親去田里給稻禾噴藥,給紅薯翻藤。母親不讓我跟著去,她大概覺得兒子做了教書先生,就得有先生的樣子。菜園,母親倒是不拒絕我?guī)退蚶?。陽光薄照的清晨或夜幕降臨的傍晚,我學著父親的樣子拾掇菜園,給茄子澆水、給苦瓜、絲瓜搭架、給韭菜培土……周日下午返回學校時,我的背包里被塞滿沉甸甸的各種蔬菜。臨出門,母親總說一句話“菜加油吃喔,菜園里多著哩!”
怎能忘記母親的菜園!人間至味是清蔬,人間至情是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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