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4月20日
◎魏傳偉
老屋那棵李樹又開花了，滿滿一樹，淺淺淡淡。
一陣風(fēng)從樹梢輕輕吹過，潔白的花瓣三三兩兩飄下，輕盈盈地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若隱若現(xiàn)。
父親來到李樹下，仰頭望著飄舞的花瓣，伸出雙手緊握著黑色的樹干，試圖撐持著風(fēng)中搖曳的李樹，顯然，他是在擔(dān)心風(fēng)會吹走更多的李花。漸漸地，他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密密的細細的汗。
這棵李樹長得挺拔，碗口粗的樹干，枝繁葉茂，青翠欲滴，幾十年來猶如一把大傘佇立著……
一
母親姓李，在解放前夕出生，六歲那年，外祖父就離開了人世。步履維艱的外祖母帶著母親和小姨改嫁，相繼出世的舅舅們啼饑號寒，母親不得不又回到李家，沒有生育的嬸娘收留了她。
比母親小一歲的父親身世和母親如出一轍，三歲的時候，祖母就撒手人寰，由曾祖母和祖父把他養(yǎng)大。
年輕時的母親雖然沒有閉月羞花之貌，但在家鄉(xiāng)方圓幾十里地是公認的美人胚子，她中等個頭，淡淡的眉毛下一雙黑亮的眼睛晶瑩透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父親一表人才，調(diào)儀許中，光潔白皙的臉龐，高挺的鼻梁，加上書讀五車，才兼文雅，十里八里都相聞。
兩人一見傾心，愛慕和憐惜叩響了彼此的心門，兩顆飽受苦難的心緊緊相連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愛宛若一泓明澈的清泉，在心里緩緩地流淌著，滋潤著。
在生活極度困難的當(dāng)時，對于他們來說，花前月下是鏡中月，卿卿我我就是水中花，兩人思忖更多的是如何養(yǎng)家糊口，如何撐起這個四壁圖空的門戶。父親在另外一個村小教書，堅強善良的母親就在家里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地忙里忙外，面對家里常常簞瓢屢罄，母親總是想法子不讓家里人挨餓，而自己卻常常背著家人以水充饑。
母親的付出讓家里的光景一天天好起來，特別是我們四姐弟的相繼出生，讓父親看到了希望，他對母親的愛越來越深，這份愛里還飽含著感激之情。
二
母親就像一束陽光照亮了整個家庭，像一縷春風(fēng)溫暖著父親的心，溫暖著我們的心，我們就像幸福的花蕾含苞待放。
然而，命運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頑童，總是在看到希望的時候給你開個玩笑。
一個冬天早晨，家鄉(xiāng)下霜了，田間地頭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天剛剛亮，母親就上山拾柴。按慣例，母親會在一個時辰內(nèi)拾完柴為家人做飯，搶時間的她哪知腳下一空，狠狠摔下幾十米高的懸崖，等到父親找到她時，她已奄奄一息。
鄉(xiāng)醫(yī)院的醫(yī)療技術(shù)無能為力，加之一天只有一班去縣城的客車早已開走，父親和祖父用滑竿把她抬到了縣醫(yī)院。此時的母親幾乎停止了呼吸，父親哭喊著救命。經(jīng)過一個多星期的搶救，命大的母親在閻王殿門口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
命是撿回來了，但醫(yī)院說她這一輩子可能就癱瘓在床了。父親把母親送到了省城最好的醫(yī)院，但得到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癱瘓，還會終生落下神經(jīng)衰弱、泌尿系統(tǒng)失禁等綜合性后遺癥。
從省城回來后，母親告訴父親“別治了，聽天由命吧！”
“我不會放棄，哪怕只有一線希望”父親說。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四處籌錢，所有親戚鄰居同事都借了個遍。然而，一兩年過去了，母親依然不見好轉(zhuǎn)。
癱瘓在床的母親喜歡上了水果，但舉債累累的父親哪有余錢購買。于是他便從山上挖回來一株李樹，種在院壩前的田坎上，他說，李子可以清肝去濕，疏通血液，有利于母親的病。
父親精心養(yǎng)護著李樹，第二年春天，李樹開花了，和煦的陽光下，潔白如雪的李花掛滿枝頭，父親背著母親來李樹下，微風(fēng)拂耳，清香四溢，熏風(fēng)繞肩。
夏夜，一輪明月高懸星空，皎潔的月光灑在李樹上，墨綠色的樹葉和李子在月光下隨風(fēng)拂動，樹下，父親和躺在藤椅上的母親說著悄悄話。秋天，掛滿枝頭的李子，把樹枝壓得低低的，果肉飽滿的李子青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香。父親把又香又脆的李子摘下來，精挑細選出又大又光滑的李子，洗凈擦干，一口一口地喂給母親，母親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
寒風(fēng)刺骨的冬日，父親冒著嚴寒在光禿禿的李樹下?lián)v鼓著，鋤草，施肥，修枝，潛心地照料著，待來年枝更繁，更葉茂。
冬去春來，四季更替，幾年后，母親居然奇跡般地站起來了，父親說，這是上天的眷顧。其實，母親心里知道，這是父親給予她愛的力量，是家人對她的眷顧。
我曾問父親，營養(yǎng)價值高的果樹還有很多很多，為何偏偏種李樹？
“你娘姓李，李樹的生命力很頑強，是堅韌不拔的象征，種李樹就是希望她早點站起來”，父親微笑著說。
三
李樹茁壯成長著，逐漸成了老屋前最耀眼的風(fēng)景，遠遠望去，就像一把漂亮的大花傘，賞心悅目。
母親雖然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了，卻落下了泌尿系統(tǒng)疾病。父親帶著她四處求醫(yī)，但得到的結(jié)果是永遠無法根治。
母親小便失禁了，她每隔兩三個小時就要更換一次褲子，褲子不夠用，可憐的母親就躺在床上，蜷縮在單薄的被子里，等待父親用谷草烤干后，再穿上下床做家務(wù)。
母親越來越自卑了，她常常緊閉房門，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
好事不出門，壞事響千里，母親小便失禁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吹遍了附近幾個村每個角落，大家都為父親和母親這一對苦命鴛鴦嘆息著。
實際上，最讓母親羞于啟齒的是這個病不能過夫妻生活的。三十出頭正是男人精力旺盛的年齡，父親要遭受何等的煎熬啊。
“我們離婚吧！”高小文化的母親把早已寫好的離婚書遞給了父親。
父親一把奪過離婚書，撕得粉碎。
從此，不管是下地干活，還是趕集過街，母親都要頭頂一個破草帽，帽檐遮住眼睛，行色匆匆，躲躲閃閃，更害怕被人戳到痛處。
然而，盼什么沒什么，怕什么來什么，母親擔(dān)心的事兒終于發(fā)生了。一日，家里來了一親戚，母親為她煮來一碗面條，親戚很久不動筷子，冷漠的眼神里透射出鄙視。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母親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當(dāng)晚，母親“咕嚕咕嚕”喝下一瓶“敵敵畏”。父親把她送進了醫(yī)院，經(jīng)過連夜搶救，再一次把母親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
我們四姐弟來到母親床前，齊刷刷地從高到低站成一排，淚流滿面。父親緊緊攥著母親的手，苦苦哀求道“看在兒女的份上，看在我的份上，一定要活下去啊……”
父親的話直戳母親的心窩，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痛楚，就像閘門擋不住洪水那樣，嘶聲裂肺地哭了起來，無力的雙拳捶打著父親的胸，“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救我……”
而就在這個關(guān)口，父親的調(diào)動通知來了，新的單位是另外一個鄉(xiāng)中學(xué)，職務(wù)是副校長。父親瞞著母親跑到縣上，說明了家庭現(xiàn)狀。就這樣，調(diào)動的事情泡湯了。
不久后，母親還是知道了此事，她在責(zé)怪父親的同時，自己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活下去，要為丈夫和子女們堅強地活下去！
母親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不再埋著頭走路，不再怕別人笑話，不再理會那些驚詫的眼神，走在哪里，都有她的笑聲，她的笑臉就像陽光下那樹李花，潔白無暇，燦爛奪目。
四
寒來暑往，朝朝暮暮，那棵李樹日夜昂首挺胸，迎著太陽，櫛風(fēng)沐雨，在漫長的歲月里堅守著。
“趕緊走，快上課了！”母親常常催促一起勞動的父親，而自己卻不知疲倦地早出晚歸。特別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在打理好家里十多畝土地的時候，她還要出門換勞力，男人們干的耕田、犁地等粗活累活兒她輕車熟路，忙到中途，她還得像一陣風(fēng)似的跑回家更換褲子。
正是她的堅強樂觀和持家有道，父親才能成為家鄉(xiāng)第一批民辦轉(zhuǎn)公辦的教師，姐姐哥哥們也各自有一番事業(yè)，而我也走進了軍營。
然而命運多舛不可控，一場春雨過后，正在給小麥?zhǔn)┓实哪赣H再一次倒下了，最后確診為風(fēng)濕性心臟病，跟十多年前的癱瘓和泌尿系統(tǒng)紊亂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父親背著母親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離開了心愛的三尺講臺。然而，母親對父親毫不領(lǐng)情，她多次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把冒著熱氣的中藥打翻一地，常常趁父親不備偷偷拔掉輸液的針頭，該換褲子的時候卻瞞著父親，甚至把父親送來剛剛烤干的褲子剪爛……
她的這些表現(xiàn)沒有激怒父親，父親依舊從早到晚圍著她轉(zhuǎn)，做飯、送藥、洗衣。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母親開始暗中策劃給父親物色第二任妻子，并且有了合適人選。
結(jié)發(fā)妻子給自己的丈夫說媒，不說在偏僻的家鄉(xiāng)，就是在大城市也是特大新聞，父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們要是還有感情，就離開我吧！”母親一邊冷冷地說，一邊拿出事先找到的結(jié)婚證“唰唰”幾聲撕掉。
父親一言不發(fā)，蹲在地上，將飄落一地的紙屑一片一片地撿起來，用漿糊一塊一塊地修復(fù)著。
母親絕食了，幾天幾夜連水都不喝一口。我們四姐弟從晝夜兼程趕回家，母親讓我們投票表決，父親萬萬沒有想到，我們?nèi)空驹诹四赣H這邊。
此前，母親分別給我們打過電話，她說“你爸太苦了，我不能再當(dāng)拖油瓶了，如果你們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就立刻選擇死……”，一邊是忍辱負重的父親，一邊是受盡苦難的母親，我們的心痛得像無數(shù)根針在狠狠地扎一樣。
“跟我來吧！”許久，父親嘴里蹦出幾個字。
屋外，天空下起了綿綿秋雨，陣陣涼意襲來。父親走在前面，一言未發(fā)地來到李樹下，用雙手刨了起來，他的十指慢慢滲出了血跡。
漸漸地，露出一個木制小盒子，父親拍去盒蓋上的泥土，慢慢打開，盒子里一塊紅布包著一只玉鐲，鐲子細膩通透，玲瓏光彩。
父親拉過母親輸液輸?shù)靡呀?jīng)發(fā)腫的手，慢慢地把鐲子給她戴上。
“這是前幾年為你買的，沒告訴你，別再折騰了好嗎？”父親的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真摯，洋溢著溫情，透射出堅毅。
雨滴從光禿禿的李樹椏枝落下，落在發(fā)梢上，落在眼簾上，母親像一個小女人哭著，我們也像嬰兒一樣哭著，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五
釋懷后的母親像這棵屹立挺拔的李樹一樣，接受著陽光雨露的恩賜，擁有春之艷、夏之光、秋之絢、冬之傲。
歲月忽已暮，一晃十二載，母親度過了她人生最坦然最幸福的時光。但她的病也愈發(fā)嚴重了，小便失禁越來越來糟糕，父親每天要為她換洗幾十條褲子，小便長時間的浸泡使她的下身長滿了濕疹和褥瘡，手背腳背和額頭的靜脈血管已經(jīng)再也找不到扎針的地方了，尤其是心臟、肝腎功能已極度衰竭，她就像一支即將燃盡的燭光在殘風(fēng)左右飄搖著。
越擔(dān)心越害怕的事來得越快，春節(jié)前夕，家鄉(xiāng)氣溫連續(xù)走低，這無疑是給母親的病雪上加霜。病床上的母親氣息奄奄，呼吸如游絲一樣，父親分分秒秒守著她，在她耳邊大聲地喊道“別睡，別睡！”
“最不放心的是你，你一定要再找一個……”母親躺在父親懷里，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句話，那雙像夜空中星星般明亮的眼眸慢慢地暗淡下來，直到緩緩閉上……
任憑父親嘶聲裂肺地呼喊著，還差幾個月就滿七十歲的母親還是走了，在這個家家團聚的春節(jié)里，帶著一身病痛走了，帶著對家人的眷顧走了，遠離了我們的視線，遠離了與他一輩子相濡以沫的父親。
父親把悲慟藏在心間，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連夜寫下了數(shù)千字的祭文，描述著母親的一顰一笑，追憶與母親的點點滴滴。
母親生前曾告訴父親，她死后就安葬在老屋后面，要與那棵李樹遙遙相望。
母親出殯時，一團團一簇簇雪花鋪天蓋地，天地間，蒼茫茫，白皚皚。在低沉的哀號聲中，父親獨自站在李樹下，遠遠看著裝有母親的棺材緩緩入土，李樹下的他兩鬢斑白，兩肩雪花，兩眼淚光。
接連幾日，雪地里，凄風(fēng)中，李樹下，父親靠著樹干，猛抽著香煙，臉龐在濃濃的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那么滄桑，如此孤寂。我悄悄來到父親身后，給他披上母親織的那件毛線大衣。
“這就是生命的輪回，沒事，進屋吧！”父親拍了拍我的肩。
六
天凝地閉間，老屋前的李樹光禿禿的，黑黝黝的樹干，盤曲的虬枝，格外寂寥孤單，滄桑悲壯。
“我哪兒也不去”，面對我們的請求，父親決意留在老家。
春分過后，氣溫漸漸回暖，屋前屋后一片新綠，唯獨李樹遲遲沒有發(fā)芽。父親心急如焚，請來農(nóng)藝師，得到的答案是樹齡太長，加之經(jīng)歷了嚴冬的酷寒，所有樹枝已被凍死。
“何時能開花？”父親問道，農(nóng)藝師回答“三年后吧?！?/span>
睹物思人，父親每天一開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棵李樹。我們商量著，李樹幾年后才會發(fā)芽，倒不如移栽屋后?！八褪怯肋h不發(fā)芽、不開花、不結(jié)果，也不能移走！”父親激動中帶著憤懣。
父親成天在李樹下轉(zhuǎn)悠著，宛如當(dāng)年剛把李樹從山上移栽回來一樣，鋤草、翻土、施肥，把樹枝修剪得整整齊齊。冬天，把厚厚的薄膜蓋在樹枝上，防備樹枝再受到冰雪恣虐。
冬春更替悄無言，第二年春天，李子樹的椏枝間隱隱約約露出幾點新綠，這些新綠在陽光下三三兩兩跳動著，像精靈一般掛在樹枝禿條上。葉芽開始萌發(fā)，帶著對春的向往，它們用力舒展開來，又像一把大傘支撐在原地。
老樹發(fā)新芽，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在樹下手舞足蹈起來。
該是完成母親的遺愿的時候了。我們四處張羅著，在家鄉(xiāng)，哥哥嫂子們發(fā)動所有的親戚和朋友；在省城，我拿著父親的照片往返于各老年人婚姻登記所，大家卯足了勁為父親找個伴。
而父親的心卻像一塊石頭，安之若素，波瀾不驚。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一天，父親給我們的手機里群發(fā)了兩句詩。瞬間，我們明白了父親的心思。
父親在李樹附近種上了各式各樣的花木，或紫薇，或丁香，或桂花，花花綠綠，郁郁芊芊，小院充滿生機，但最耀眼最挺拔的還是那棵李樹。
皓月當(dāng)空，李樹下，父親坐在石凳上吟著：
銀盆撒清輝，萬籟入夢鄉(xiāng)。
老翁石凳坐，獨聞李花香。
詩罷，他拉起了二胡，曲子飄過樹梢，婉轉(zhuǎn)悠揚，綿長不絕。
風(fēng)停了，太陽慢慢探出了頭，一簇簇李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帶著清香。五彩斑斕的蝴蝶駐留花瓣，蝶和花呢喃著，花和蝶纏綿著，猶如當(dāng)年父親和母親在樹下說著悄悄話。
父親來到母親矮小的墳包前，他彎下腰，用衣袖輕輕拂去祭拜臺上的塵土，緩緩坐下，佇望著那一樹白李。
楊柳依依，芳草萋萋，母親墳包不遠處，父親去年種下的李樹種子正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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