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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谷:1937

甘孜日報    2024年01月26日

◎李左人

格桑不便一味反駁,只在心里嘀咕,沒再吱聲。

鐘秋果記起格桑沒參加見面會當晚的宴席,便向他講了講妹妹丟失的經(jīng)過,然后問:“在你扎沱本喀,有沒有人收留過這樣一個女子?”

胡仁濟說:“特派員找妹妹找了12年,你好好想想,有沒有?”

格桑說:“那時我才7歲,后來也沒聽說過?!?/span>

鐘秋果有些失望,又想起扎西旺吉曾說他父親頓珠也是那年出事的,便問他是怎么回事。格桑很平靜,說記不得了。

格桑當時年歲雖小,但他知道父親被害的來龍去脈。

12年前,在打箭爐跑馬會上,雅卓頭人丹增想收買上屆魁首扎沱頭人頓珠,要他故意脫靶出讓射箭冠軍,遭到拒絕,當晚便派羅追去行刺。羅追到頓珠常住的丁家鍋莊踩點,不見蹤影,又到道孚商家常住的安家鍋莊打聽,才知他奪冠后直接打馬回扎壩了。

丹增決心雪恨,秋收結(jié)束就捎信給頓珠,說“你必須給我交納一千頭牛,劃給一百袋種子的上等耕地和十處向陽草場”,并附鋼針一根,表示若不照辦,雅卓將發(fā)起進攻,其勢如鋼針般銳不可當。頓珠看后,將鋼針折斷,再裝上一粒子彈,一起封好送還,即命管家吹響海螺集結(jié)人馬。各村寨每戶一人,自帶糌粑、酥油、燒茶的銅鍋,騎馬扛槍到埡口煨桑祭祀山神和戰(zhàn)神。憤怒的村民在河畔、山頭、大路口游弋,人喊馬嘶,戰(zhàn)云密布。丹增見頓珠做好準備,卻按兵不動,待對方鬧鬧嚷嚷折騰了七天七夜,偃旗息鼓,才吩咐羅追:“你去走一趟,把頓珠的這顆子彈還給他吧!”深夜,蒙面人翻墻進入扎沱官寨,開槍射中熟睡的頓珠,一槍斃命。幼子格桑被槍聲驚醒,兇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頓珠留下孤兒寡母,扎沱部落的勢力一落千丈。

丹增、澤仁旺姆對頓珠家屬倍加關(guān)照,支持土婦行使本布權(quán)力,大凡小事幫出主意,在頭人會議上經(jīng)常為她伸張正義,令格桑的母親大為感動,同澤仁旺姆認了姊妹。格桑17歲時,澤仁旺姆把15歲的遠親侄女曲珍許配給他。雅卓是扎壩最大部落,與扎沱土地山林連成一片,兩家成了親戚,加之有木汝老丈人撐腰,夾拖俄喜納支持,卓泥格絨珠杰的攀附,各底頭人多吉又不管事,丹增的勢力更大了。

去年,格桑年滿18,丹增扶持他承襲土百戶職位,扎壩各頭人及扎沱部落民眾,都來送禮慶賀。扎沱官寨擺宴席、跳鍋莊、耍壩子、說唱格薩爾,熱鬧了三天三夜。格桑和幾個貴族子弟親友相互敬酒,木汝頭人的小兒子喝醉了,告訴他頓珠是丹增派羅追殺的。格桑聽了目瞪口呆,失手把酒碗摔到地上。他回過神,撿起鑲銀酒碗,斟滿酒,見人一大碗,喝得爛醉如泥。次日醒來,去扎沱寺請喇嘛為亡靈誦念超度的經(jīng)文,點了百盞長明燈。從此,沉默寡言,不與人交往,不打牌,不交呷伊,無事就上山打獵。

鐘秋果見格桑諱避父親的事,不便再問。

退出洛古溝,便兵分兩路:胡仁濟趙元福馬龍格桑等,繼續(xù)往北去俄疊,另一路往南,貢布陪鐘秋果王中回雅卓。分手時,鐘秋果再次囑咐胡仁濟要厘清事實,妥善調(diào)解木汝和扎壩的矛盾,不要生出事端影響推行保甲制。

胡仁濟說:“木汝娃最無理性,畏威而不懷德,我有辦法對付!”

19.審理木汝搶劫案

胡縣長等抵達俄疊官寨,已是炊煙薄暮時,頭人及村長們都已到齊。

“先吃飯,吃完開會?!焙蕽愿乐魅恕!肮纺兀惆巡亻彡P(guān)起來了?”

“跑了,”扎西旺吉哭喪著臉,壓低嗓子說,“我老婆把狗也帶走了。”

胡仁濟心里浮現(xiàn)出桑姆嫵媚的臉蛋,把仁清明措恨得咬牙,說道:“放心吧,警察局捉住仁清明措這個混蛋,我一定將他繩之以法!”

單戈熱登問:“鐘特派員怎么沒來?”

胡仁濟白了他一眼,沒搭理。

單戈不識趣,又追問了一遍:“特派員他?”

“怎么,不相信我?”胡仁濟黑著臉,很大爺?shù)刎啃绷怂谎??!斑@點小事還勞煩他!整個道孚縣不都是我走馬巡視的地盤嗎?”

吃完晚飯,胡仁濟把與會者召集到經(jīng)堂立誓。俄疊官寨的經(jīng)堂比起雅卓來就寒磣多了,除了有一些簡單的吉祥物彩繪,沒有任何華麗的雕刻裝飾。

胡仁濟用詠誦腔調(diào)說道:“國家的法律像箭桿一樣正直,政府的裁決如巨雷般有力。本縣長親自審案,訊斷結(jié)果,即為最終判決。現(xiàn)在,把經(jīng)書頂在頭上發(fā)誓!”

扎西旺吉、格絨珠杰、格桑、單戈熱登均頭頂經(jīng)書,合十胸前,用漢話說道:“我等向佛法僧三寶起誓,保證不說假話妄語,服從裁決,決不反悔!”

念完誓約,一起到客廳開會。

胡仁濟在主位上坐定,把各部落遞交的狀子放在面前,繃著臉像個鐵面包公。趙元福伏在矮腳藏桌上作記錄,馬龍則扛著漢陽造步槍站在門上警衛(wèi)。

胡縣長伸出手,示意大家坐下。木汝和扎壩的頭人在下方席地而坐,管家村長們則各自坐在自己頭人身后,雙方都板著臉。

胡仁濟端起茶碗噗噗吹了吹茶屑,嘬了一口,拿腔拿調(diào)地說:“現(xiàn)在開始審理木汝娃搶劫案。所有人發(fā)言,不準講扎巴話木汝話,一律講官話!”

木汝和扎壩毗連,僅隔嘎山,但言殊俗異。雙方頭人若講各自的土話根本無法交流,所以只能講漢話,這也進一步確立了主持者胡縣長的官方地位。

格桑注意到胡仁濟把鐘秋果要求調(diào)解好木汝和卓泥、俄疊、扎沱的糾葛,說成審理木汝娃搶劫案,心中大喜,而扎西旺吉聽到只準講官話,心里不免打鼓。單戈熱登聽說是審理搶劫案,意識到尚未開場,已處下風。

胡仁濟講:“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木汝和扎壩都是道孚的轄地,作為一縣之長,我一樣疼惜?!彼麖娜褰渲v到孝悌忠信禮儀廉恥,說要去惡從善,去除貪欲邪念,要戒搶劫戒擄掠,不惡口相向。學(xué)佛的人要像佛一樣,心永遠是清凈的,永遠是平等的,永遠是真誠的,永遠是覺悟的,覺而不迷,正而不邪,凈而不染……雖是官腔套話,但不如此高談宏論,不能顯現(xiàn)為官的水平,康人便會尋機反駁。若無答辯之智,則更被輕視。所以每每對頭人講話或是處理糾紛,必口吐蓮花侃侃而談。“現(xiàn)在,扎西旺吉陳述事由,格絨珠杰和格桑準備,單戈熱登好生聽著,他們說完,你再申訴!”

胡仁濟幾句話將木汝頭人置于被告位置,單戈熱登頓時腦子一片空白。

扎西旺吉聽見讓他先發(fā)言,便坐起身,右手貼在胸前彎腰向胡縣長致禮,用漢話說:“扎巴有一句格言:‘扎多木給,扎穆莫者?!馑际?,扎壩的石頭燒不裂,扎巴人從不說假話?!彼ё滞乱籼貏e費勁?!拔覄偛畔蚍鹱姘l(fā)過誓,要是說一句假話,喝了今晚的酥油茶,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苯又?,自稱身體不適,讓管家代為宣讀起訴狀,胡仁濟點頭同意。

管家從十年前木汝娃到寨子搶牛羊講起,一年年算到今年七月?lián)屌?,讓人聽了不得要領(lǐng)。村長們還不時插話,補充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情節(jié)和數(shù)據(jù)。

俄疊眾人講完,格絨珠杰、格桑也申述各自被搶劫的經(jīng)過和損失,事無巨細,不厭其煩,聽得人打瞌睡。

康巴區(qū)打官司最難纏,講理說事有所謂“蠻話三背兜”之說,即指康巴人極能講話,與人爭辯各說各理,必反復(fù)三四次,而且最愛用比喻,話語滔滔沒完沒了,可一口氣說上十天八天。胡仁濟深知他們的習(xí)性,不急不躁,耐著性子聽雙方講述,等到一方理屈詞窮,或雙方累得氣息奄奄,他再出面收拾。

胡仁濟端起蓋碗茶慢慢品啜,漸漸聽出點名堂來:三位頭人的指控,都籠而統(tǒng)之把搶劫者指為木汝娃,而不區(qū)分是木汝部落的人,還是有木汝娃降措加入的“十三兄弟”,還是龍燈壩頭人降措扎西(兩人都叫降措)的土匪,還是瞻化盜賊。胡仁濟也故意讓他們含糊其辭,以便把賬全算在木汝頭上。

單戈熱登聽見格桑的無端指控,如坐針氈,忍不住單膝跪地立起身子反駁:“這事肯定不是我木汝人干的!”

“啪!”胡仁濟如敲驚堂木用力一拍桌子,喝道:“等他把話說完!”

縣長大人一聲呵斥,給扎壩的頭人和村長們撐了腰。格桑立即跟著反擊:“三句話還沒說完呢,就像割了大家的舌頭?”

單戈坐回氈墊,神情沮喪,心想胡仁濟歪著嘴巴說話,這次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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