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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里一只雁

甘孜日報    2024年07月25日

◎陳思俊

……

記不清是什么時節(jié):好像是深秋的傍晚,又像是初冬的黃昏。太陽不知道是掉到地獄里去了,還是溶解在了霧氣中。西天的云霞火紅如血,仿佛白晝簽下的無字的遺書。

蒼茫無垠的荒原橫亙眼前:不見一幢屋舍,不見一個人影,幾株禿枝禿椏的枯樹,斜插在溝壑縱橫的大地上。

我機械地挪動雙腿。蜿蜒曲折的路,似斷還續(xù),爬向遠方。路旁,叢叢野草,焦枯,僵直,難覓一絲綠意,淡藍色的小花,星星點點,閃爍其間。

滿頭滿腦的汗,若斷線的珠串,滴滴答答掉落,觸地碎成八瓣——它們蒸發(fā)了么?抑或沉入地下,匯成了隱秘的暗河?

我拎著一只風箏。提線太短,晃來蕩去,我擔心攥不緊,攥不牢。

往前走,走,走……

萬物之主的太陽,在荒原上升起,落下,又升起,又落下……誰能告訴我,這是幾萬幾千幾百幾十幾回?

我不明白,父母為何要走進荒原,而我,竟然不顧一切地追趕他們。

薄霧悄然上浮,絲絲縷縷。

舊夢依稀,縈繞心頭——

我出生的地方恍然一片淺丘,草長鶯飛,溪流潺湲……世界多么新鮮、多么神奇、多么美好啊!

爸爸將毛竹削成柔韌的篾片,構(gòu)造骨架;媽媽裁剪鮮艷的綢緞,令其蒙面受力;兩相配搭,寬大的雙翼托起精巧的軀干……

我接過風箏,他們手掌的余溫留存其上,化為飛翔的渴望。

“別——呀——”

抬起頭,還沒有道出祈求,瞳孔里只剩下父母陡然拉遠,越變越小的背影。

我,跌跌撞撞。長路那端的日頭,如同一張幻化無窮的巨大吸盤。

放聲號哭。嘹亮,尖銳,撕心裂肺;慢慢地,力量消減,高一聲,低一聲;后來,氣息接不上,長一聲,短一聲……

往前走,走,走……

干裂的唇,丟失了語言。我被恐懼攫住,疑心長路是一條偽裝冬眠的、灰不溜秋的大蛇——倘若哭聲刺激了它,它會不會纏住我的雙腿,甚至吐出信子,狠狠地咬我一口,注射致命的毒液?

我不知道,那肥碩的黑熊,是否揮舞著熊掌,擋在前面,那兇猛的荒原狼,是否跟在身后,齜著白生生的厲齒。

荒原的風,不再與粗礪的砂子合謀,這會兒變得格外溫柔,輕輕吹拂我的面頰,吹拂襤褸不堪的衣衫。

我保護著風箏。它是父母留下的唯一物證。日曬雨淋,擦掛磨損,難以辨識初始面目——究竟是一只鳳凰?一只鷂鷹?還是一只仙鶴?一只蜻蜓?或者蝴蝶?

極目遠眺,天地相接處,一抹地平線,靜靜臥在那里。我設(shè)定成目標,它卻拒絕靠攏。不妨再進行測試,我蹣跚上前,它寂然退后——永遠不會縮短的距離啊!

我和父母之間的距離會縮短嗎?

蒼涼的古歌響起,折彎尋找的目光——

“父母給了你身體,你自己養(yǎng)自己的心……”

忽然,夕輝散去,天地澄明,亦真亦幻的景象歷歷呈現(xiàn)。天哪!就在前方,我終于看見,看見了我日夜追趕的父母的背影——他們正拄著拐杖,一步一步丈量著信念。佝僂的背脊,陌生而又親切。

我大聲呼喊:“爸——爸——”

不見回頭。

我大聲呼喊:“媽——媽——”

不見回頭。

我揮舞著風箏呼喊——

“爸——爸——”

“媽——媽——”

不見回頭。

可能,是迎面吹來的風,把聲音傳到后面去了;也可能,他們聽見了喊聲,卻不愿意回答我。

父母的背影時隱時現(xiàn)。

悄然間,蒼灰色大舉侵蝕,攻城掠地。天幕低垂,有如一頂黑色的牛毛氈帳,就要籠罩荒原。

父母背上的破布片兒,一伸一縮,舔著緩緩降臨的夜色。

我一定要趕上他們,撲進他們的懷抱,把頭靠在他們肩上。

我要問爸爸,為什么你要長途跋涉,匆匆不歇?我要問媽媽,為什么風箏僅僅安裝了提線,長不盈尺——你們疏忽了么?

苦澀上涌,礫石般哽住喉嚨。

“等等我呀——”

我想讓呼喊聲變成彩色的信號彈,“砰砰砰”飛射到父母跟前,提醒他們留步。

一縷焦灼不安的氣息在荒原上流浪。

近了,近了……我似乎聽見了父母的心跳——

“咚,咚,咚!”

突然,父母的背影搖晃起來,前趨后仰,左傾右斜,如大風中的枯樹,不能自持……

我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爸——爸——”

“媽——媽——”

我使出渾身的勁兒沖刺,可是雙腿軟得像兩根橡皮筋。我想摟住他們,雙臂怎么伸展也夠不著。

爸爸慢慢地倒了下去,媽媽慢慢地倒了下去,他們倒了下去……伏在路面,又往上拱了拱,不再蠕動。

唯見兩根拐杖,磨得油光發(fā)亮,半截插進泥土,半截裸露地面,像兩支倔強的、挺立的路標!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抵達的。

夜色吞噬了荒原。月亮又圓又大,點一盞朦朧的孤燈。幾顆疏星,退得遠遠的,冷冷地打量著一切。

四野一片闃寂。我嘶啞的哭聲,在荒原上飄送,傳得老遠,老遠。

爸爸不會醒來,媽媽不會醒來。

誰能告訴我,為何是這樣的開始,這樣的結(jié)局?

手里的風箏,耷拉著翅膀,顯得那么輕飄,那么無助,那么頹傷。

尚未趕上時,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現(xiàn)在趕上了,等候我的,卻是兩具橫在路上的白骨!

拐杖相扶,我認出是未經(jīng)加工的黃楊木。黃楊木變成拐杖,一路相伴,收藏了父母的汗水、掌紋和體溫,定格了父母倒下時,奮力掙扎的身影。

我默默祈禱——如果淚珠化作春雨,我要讓兩根拐杖生出翠綠的樹葉,它們根須相連、枝條纏繞。

冰冷的月光瀉在我的身上,瀉在父母的遺骨上,瀉在這寒浸浸的荒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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