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10月18日
◎李左人
比武,三槍決勝負
夕照如火,道道金光將云層劈成滿天鱗甲,鐘秋果一行回到巴里。
走進官寨大門,便看見院壩里站滿了人。一個蓬頭垢面赤裸上身的瞎眼老人被綁在丁字木樁上,羅追正揮著皮鞭狠狠抽打。
鐘秋果用藏語大喝一聲:“得扎麻吉!”
羅追停下鞭子,躬身答道:“回兩位長官,他偷吃喂牲口的青稞,犯偷竊罪,該打一千鞭子?!?/span>
鐘秋果吩咐:“大災(zāi)之年,吃點馬料,算不了什么,放了吧!”
“他是個約波,偷吃東西按規(guī)矩要割舌頭,打幾鞭子是輕的?!绷_追擦擦額上的汗。
頭人家有“娃子”,并不稀奇。雖然趙爾豐改土歸流時宣布廢除土司制,視役使奴隸為非法,但寺院里,土司、頭人家都還有少量娃子——多是家生奴隸、買來的孤兒孤女、破產(chǎn)的差巴,或犯法、違約被罰為奴者。他們與世隔絕,終生像牲口一樣被奴役,雖赴湯蹈火誼不敢辭。稍有過錯,鞭撻流血或至于死,家人不得怨謗,旁人不以為虐,政府也未予干預(yù)。
澤仁旺姆帶著玉珠慢步走來,在一旁觀看的男女家奴急忙躬身避讓。
“牲畜要經(jīng)常鞭打才會聽話,對奴隸不狠狠教訓行嗎?”她從羅追手里接過馬鞭,看著鐘秋果?!拔沂前醋孀趥飨聛淼囊?guī)矩辦事?!?/span>
胡仁濟喝道:“放肆!什么規(guī)矩大得過國法?特派員說放,就得放!”
羅追猛地將吊在屁股后面的駁殼槍挪到肚皮前,左手握著木盒槍套下端,右手握住槍把,拇指按著盒蓋卡鈕。
王中冷冷盯著羅追,悄悄打開槍套,握住槍把。
“這是幾百年的規(guī)矩,從大清朝到民國都這么做,國法又怎么樣?”澤仁旺姆用鞭梢輕輕點著左手心,笑瞇瞇地瞅了一眼鐘秋果?!爸灰湃?,就可以。你跟我比賽,贏了我,就聽你的!”
“比什么?”
“什么都行——打槍,騎馬,喝酒怎么樣?”她兩眼定定地盯著鐘秋果,不理胡仁濟,仿佛他壓根不存在。
“那就讓王中跟你比吧!”
王中高高興興地跳出來,說:“哈哈,這幾樣還都是我的強項!”
“去!沒你說話的份!”她用鞭子推開王中,湊近鐘秋果,十分傲氣地說:“自古兵對兵,將對將,王對王。我就是這鮮水河女兒谷的王,你是你們這幾個人的頭兒,我們倆比比?”
鐘秋果撈起衣襟,掏出手槍,把子彈頂上膛。
她認出是跟丹增那只花口擼子差不多的勃朗寧,撇了撇嘴,笑道:“什么玩意兒——繡花針,能打仗殺人?”
康巴人特別鐘情于駁殼槍,不屑于佩用手槍。
“防身用,我不殺人。槍的最大功用在于,”鐘秋果頓了一下,把“威懾”二字吞了回去,“在于備而不用?!?/span>
“只會耍嘴皮子,是男子漢就跟我比這個!”她從袍子里掏出駁殼槍。
鐘秋果如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面無表情,把勃朗寧插回腰間皮套,朝王中攤開手。王中拔出駁殼槍,雙手遞上。
胡仁濟幸災(zāi)樂禍地瞅著澤仁旺姆,心想,該死的女人,活該倒霉。鐘秋果訓練所玩的就是駁殼槍,練就了百步穿楊的功夫,射擊課目全班第一。若真用勃朗寧新槍跟她比,保不準會輸。
“管家,給約波頭上頂個小碗?!睗扇释贩愿赖?。
貢布命人拿來一摞土碗,放一個在老人頭上,說:“旺久轄過(盲人),別動。要是碗掉地下,我剁你手指頭,掉一個剁一個,掉兩個剁一雙!”
旺久雙手被捆在木架橫杠上,動彈不得,腦袋卻不住顫抖。
管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厲聲喝道:“再抖,我剁你腦袋!”
老人不再抖動,兩只凹陷的眼窩黑乎乎的,臉上現(xiàn)出視死如歸的絕望。
“打他頭上的碗?”鐘秋果驚奇地問。
“怎么,不敢?”澤仁旺姆笑了笑。
“把他當活靶子?!?/span>
“是黑頭、家奴、連骨頭都是黑的。打死打傷我不要你負責,認輸就行!”
鐘秋果搖搖頭,嘆口氣。靈機一動,說:“打這么大的碗,又是死目標,算不得本事,要打就打會動的。”
“什么會動的?”
“飛禽走獸,”鐘秋果說,“曬壩上、麥地里有不少麻雀尋食,扔塊石頭過去,它們就會飛起來,我們比誰打到的麻雀多?!?/span>
“不行!”她斷然拒絕,驚怪地說:“咋個能打麻雀?”
“怎么不能打?麻雀,糟蹋糧食呀!”
“罪過,罪過,那是一條命哦!”
鐘秋果更為驚詫:“鳥是一條命,獸是一條命,你們不殺生,這很好,但請問,這頂碗的老頭兒就不是一條命呀?”
他實在弄不明白這是什么邏輯,既敬畏自然,尊重生命,張揚著古樸民風的人性光輝,同時又遵循森林法則,弱肉強食,野蠻,兇殘,愚昧,泯滅人性。
“跟你們這些人說不清?!睗扇释肥謿鈶崱!澳蔷晚樱螂u蛋!”
鐘秋果暗自高興,說道:“好呀!”
“來人哪,拿雞蛋!”澤仁旺姆吩咐道。一個男家奴很快拿來一大碗雞蛋,還有一碗糌粑?!胺诺綁叺牟穸焉?,先擺三個?!?/span>
高墻邊,核桃樹下碼著一堆樹疙瘩樹樁,是為節(jié)慶燒篝火預(yù)備的。家奴抓起糌粑糊到樹樁上,再將蛋擱在上面。
“既然是三個固定目標,每人只打三發(fā)子彈,好嗎?”鐘秋果說。
“要得。”她應(yīng)道。
他倆退到離墻百步之外。胡仁濟、管家、羅追和家奴等都散到兩邊,膽小的女家奴飛快跑回屋去。
鐘秋果見雞蛋已經(jīng)放好,便說:“女士優(yōu)先,夫人請!”
“女兒谷是女人當家,男人受照顧。你既是男人又是客人,你先!”
“我就不客氣了?!辩娗锕沂帜粗笇寵C扳至速射檔,抬手就打,“砰!砰!砰!”一個短點射,干脆利落,三只雞蛋應(yīng)聲爆裂,蛋黃飛濺。
胡仁濟、王中拍手歡呼,管家抬起手想拍,又放下了。
“好呀,棋逢對手了,我好喜歡。”澤仁旺姆打開機頭,奴仆放好蛋剛轉(zhuǎn)身,她舉槍瞄準,三個單發(fā),三只雞蛋炸開了花,奴仆嚇得趴在地下,蛋花濺了一身。
管家啪啪啪拍了幾下,沒人響應(yīng),藏族人沒有拍手的習慣。
聽見槍聲,趙元福、馬龍不知發(fā)生什么事,急急奔來前院,向王中打聽。
“算個平局?!睗扇释肺⑽⒁恍?。“再比第二輪,后退十步,要得不?”
“要得。只是打雞蛋太浪費了,大災(zāi)之年,留著吃吧!”
“這樣,”胡仁濟掏出煙盒,“打紙煙頭?!?/span>
鐘秋果響應(yīng):“好哦!”
“拿梭!”她從未打過煙頭那么小的目標,口氣不像剛才那樣自信了。
胡仁濟把煙盒甩給趙元福,趙元福抽出三支煙,一一點燃,穩(wěn)穩(wěn)插在柴堆的小樹枝上。鐘秋果不待女主人開口就舉槍射擊,“砰!”“砰!”“砰!”三個單發(fā),紙煙瞬間熄滅。胡仁濟、王中、趙元福、馬龍使勁拍手歡呼。
趙元福重新點燃三支煙,仍然插到原來位置。澤仁旺姆不住眨眼,一聲不吭,立定站穩(wěn),舉起槍一個單發(fā),“砰!”定睛一看,紙煙火還亮著。
王中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搭成一個圈,放進嘴里用力一吹,打一聲唿哨,吼道:“太臭了,太臭了,回家抱孫子去吧!”
澤仁旺姆心里發(fā)慌,把槍舉起又放下。羅追趕快取下背挎著的駁殼槍,抽出槍,把木槍套遞給她。澤仁旺姆如獲至寶,倒裝在槍柄后,雙手握槍抵住肩頭,“砰!”“砰!”一支煙被打飛,一支攔腰折斷。
羅追也打一聲唿哨,高喊:“哦嗬嗬!打中了,打中了!”
王中嘴一撇:“算什么本事!”
她把槍扔給羅追,低頭彎腰說道:“鐘特派槍法高超,旺姆甘拜下風。”轉(zhuǎn)身吩咐管家:“放人!讓他到度果寺磕一千個長頭謝罪!”
管家正要松綁,丹增突然冒了出來,喝道:“慢著!”
丹增走到鐘秋果面前,脫帽放下盤辮,俯首躬腰,帽子拿在手上接近地面,說道:“特派員大人,短家伙比完了,不妨再比比步槍!”
胡仁濟氣不打一處來,抓下博士帽扔給趙元福,吼道:“丹增麻子休得無禮!比步槍就跟我到河灘上玩去,三百步,步槍打香火!”
“找死呀你!”澤仁旺姆一把抓起丈夫的帽子扣到他頭上,對兩位漢官抱拳齊眉,說:“冒犯了!他不懂事,我們認輸,放人!”
羅追給旺久解開繩索,動作麻利,看來他經(jīng)常干這種捆綁人的勾當。
“鐘特派,待會兒設(shè)宴賠禮道歉,罰酒三杯。先請到客廳吃茶!”
丹增賭氣走了,鐘秋果胡仁濟跟著澤仁旺姆和管家來到后院客廳。
客人入座,女主人高喊“上茶”,玉珠泡上蓋碗茶。
“莫洛村那路真不是人走的,辛苦辛苦,清茶吃!”澤仁旺姆坐到鐘秋果旁邊的座位上,禮節(jié)性地平抬起手掌說:“鐘特派的槍法我算是領(lǐng)教了。開始,我還默認到你別支小手槍是擺排場,沒料到是一尊真神,得罪得罪!”
鐘秋果沒應(yīng)答,她拍拍他的肩頭,調(diào)侃道:“我這人有一毛?。耗阋枪首鞲甙敛焕砦?,或不正眼看我,我就以為你喜歡上我了!”目光灼灼直盯住他的眼睛,然后哈哈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鐘秋果臉紅了,被她這囂張放肆又溫柔甜蜜的瘋話噎得說不出話來。
“沒事沒事,逗你玩呢。”她又拍拍他的手臂。“這叫不打不相識,打得我口服心服。我要拜你為師,請你教我打槍,等會設(shè)宴謝罪也算拜師酒?!?/span>
胡仁濟道:“那就快點,晌午沒吃飽,肚子咕咕叫了?!?/span>
澤仁旺姆招呼貢布:“管家,快準備晚宴!”
趙元福、馬龍要稟報情況,鐘秋果說:“上樓談吧!”
他們走上小木樓,胡仁濟打開自己的房間,請鐘秋果進屋。
這間客房與鐘秋果的那間大小格局一個樣,只是一地煙頭,加之平時不開門窗,鐘秋果進門就聞到一股異味,便說:“還是到我那邊坐吧!”
馬龍報告說,各部落的戶口單都報來了。數(shù)據(jù)一塌糊涂,胡亂寫在一頁紙上,難以辨認。所報槍支全是明火槍,肯定瞞報了步槍。耕地有的以種子數(shù)算,有的以畝為單位。戶口數(shù)據(jù)尤為混亂,有的只寫“受災(zāi)”,沒注明缺糧情況,有的受災(zāi)戶竟多于全寨總戶數(shù),有的只寫戶主名字和家庭成員數(shù)目,沒有成員性別、年齡,沒法統(tǒng)計壯丁和學齡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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