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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八千里 曾經(jīng)神往是新都橋

甘孜日報    2017年11月15日

新都橋民居。

折多山埡口。

       作者深入藏區(qū)腹地,行游前藏與后藏,挑戰(zhàn)極限路程,完美丈量青藏、川藏線。敬畏自然,尊重生命,質(zhì)樸文字記錄中的心靈洗禮;視覺盛宴,大美無言,原生態(tài)畫面沖擊你的審美極限。 《藏地八千里》展現(xiàn)藏地的另一面,你所不知道的秘密!

       ■徐杉 /

      穿過五公里長的二郎山隧道,就進入甘孜藏族自治州轄下的瀘定縣。這里是進入藏區(qū)的第一個地理分界線,景色與潮濕多霧的四川盆地迥然不同:碧空如藍,陽光燦爛,山巒起伏,水流奔騰,干燥而又清涼的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牧草的清香。再往前四十多公里,就到達州府所在地康定城。

      康定,藏語叫“達者都”,意為“三山相峙、兩水交匯的地方”。古屬牦牛國疆域。傳說三國時諸葛亮在此鑄箭,因稱“打箭爐”或“爐城”。唐宋屬吐蕃。清雍正七年置打箭爐廳,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改設康定府。1939年建西康省,簡稱康,為中華民國延續(xù)清朝制度所設置的二十二省之一,1950年更名西康省藏族自治區(qū),轄區(qū)主要為現(xiàn)在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壩藏族自治州、涼山彝族自治州、攀枝花市、雅安市及西藏東部昌都地區(qū)、林芝地區(qū)等,首府即在康定。五年后,西康自治區(qū)建制取消,康定劃歸四川省。

       這是一座因茶馬互市而繁榮起來的城市。在清末,這里已有幾十家以茶為主要貿(mào)易品的鍋莊。這是一座因《康定情歌》而聲名遠揚的城市。在這浪漫之地,隨處可見彪悍粗獷的康巴漢子,一個個身著寬大的藏袍,足蹬牛皮長筒靴,頭上盤著夾有紅絲線的粗大辮子,不時策馬從你身邊經(jīng)過,像極了古代的騎士。

      康定城藏漢雜居,漢藏文化于此交融,不可分割。不少藏民喜歡穿漢服,麻辣川菜是當?shù)刈钍軞g迎的食物,而當?shù)貪h族也喜歡喝酥油茶,佩戴鮮艷的藏族飾品。

藏族幾乎全民信仰藏傳佛教。折多山上下四周,山頂河谷到處飄揚著五色經(jīng)幡,或者印以文字,或者繪以圖案。經(jīng)幡五色,依次是藍、白、紅、綠、黃,藍色象征藍天,白色象征白云,紅色象征火焰,綠色象征綠水,黃色象征大地。五種顏色代表生命賴以存在的基礎。世代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們對大自然的變化尤其敏感,故企盼大自然風調(diào)雨順,人間太平幸福。佛教慰藉了他們的靈魂,經(jīng)幡寄托了他們的希望。

      離開康定城,汽車一路盤山而上,翻越海拔4218米的折多山。這是又一條重要的地理分界線,翻過這里,才算真正跨入了青藏高原東部臺階。當?shù)厝肆暦Q折多山為“爐關(guān)”,稱山之東、山之西為“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折東關(guān)內(nèi)藏漢雜居,商貿(mào)集中,文化多元,地理景觀多為高山峽谷;關(guān)外則以藏族為主,以畜牧為業(yè),高原草場綿延不絕,牛羊成群。

     翻越折多山不久,就到達海拔3300多米的新都橋鎮(zhèn)。新都橋位于河谷地帶,水草豐茂,土地肥沃,四季景色各異,被稱為“攝影家的天堂”,每年都有許多攝影愛好者遠道而來。此時正值深秋,草色綠中帶黃,從山頂?shù)胶庸葷u次鋪展開來。山坡上游動著星星點點的牦牛和山羊,起伏的山巒在天邊畫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到黃昏,斜陽如水,把山川河谷染成一片金黃。溪流潺潺,泛著耀眼的光芒。山間和路旁,金黃的楊樹在風中沙沙作響,時有黃葉飄落,在地上灑上一層金色。成片的青稞也黃了,農(nóng)夫們收割正忙,田間不時響起陣陣悠揚的歌聲……

     忽然,我被鎮(zhèn)外一幢新建的藏家小旅店吸引——只見房前屋后開滿了紫紅、粉白的格?;?,以及碩大的粉紅、深紅的大麗菊,在陽光下嬌艷欲滴,令人驚嘆。走近才發(fā)現(xiàn)左鄰右舍的院子里都種滿了花,不但如此,窗臺、屋頂也是鮮花盛開。這些花,并不像在內(nèi)地的苗圃中那般,要經(jīng)過一番精心的育苗、整枝、造型。它們天然自在,與野地里的茅草、山間的野花一樣,當天寒地凍、風霜雨雪襲來時,便枯黃萎縮,生命似乎消失,可是一當春風掠過大地,它們就立刻復蘇,充滿野性地蓬勃生長。

     男主人出來,熱情地招呼我們住下。這人頗為健談,而他的名字更是讓人過耳不忘:革命。他的妻子叫尼瑪措。比丈夫小十六歲。說起妻子,革命很是得意,大剌剌地對我們說:“哦呀,沒得辦法,老牛就是喜歡吃嫩草!”小旅店多是妻子在打理。兩個兒子,長得濃眉大眼,十分可愛,不停地吃零食,看樣子自家小賣部的東西一半要被他們消耗掉。

     黃昏時分,我坐在鮮花環(huán)繞的小院里,靜靜地看著晚霞映紅遠處山頂。山色由紅轉(zhuǎn)黃,再一點點淡下去,慢慢地蒙上一層藍灰色;灰色漸漸轉(zhuǎn)深,又一縷縷染上黑色,越來越深,直到濃重的夜色覆蓋整個大地,星月升上天空。

      我曾多次路過新都橋。每次過路這里,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者,他便是峨眉山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通孝法師。

     通孝法師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19212月出生于四川射洪一個詩禮傳家的殷實大戶,十四歲那年偷偷到峨眉山大坪凈土禪院出家,其間家人幾次上山苦苦相勸,但始終沒有說服他返回家鄉(xiāng)。1936年,他到新都寶光寺受戒,隨即入寶光寺佛學院學習,畢業(yè)后到重慶縉云山漢藏教理院深造。漢藏教理院是1932年秋,由中國佛學會主席太虛法師倡議,川軍軍閥劉湘等贊助興辦的四川第一所高等佛學教育學府,課程以藏文、佛學為主,兼授歷史、地理、法律、農(nóng)業(yè)、倫理、衛(wèi)生等學科。三年后,通孝法師考取公費入藏學僧,在拉薩哲蚌寺依止多吉活佛深研藏傳佛教經(jīng)典,經(jīng)十余年苦學精修,獲得藏傳佛教格魯派最高學位——格西學位,其師親賜藏名“多吉尚祖”。

      通孝結(jié)束藏地的學習,即取道返回峨眉山。途經(jīng)雅江縣時,恰遇我十八軍進藏。于是,精通藏漢語言的通孝主動為十八軍做群眾動員工作,勸告藏軍放下武器。當?shù)卣c部隊首長見通孝在群眾中頗有威信,幾番動員他還俗,為新中國作出更多的貢獻。經(jīng)過一番思索,通孝終于答應。幾年后,他又調(diào)到康定。

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通孝法師不幸受到?jīng)_擊,蒙冤被關(guān)入位于新都橋的甘孜州監(jiān)獄。

       我曾采訪過一些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冤入獄的人,無不滿腔憤懣,怨聲載道,唯有通孝總是嘿嘿一笑,說出家人到哪里都一樣。有時他還會露出孩子般的俏皮,告訴我在監(jiān)獄里他如何為犯人爭取權(quán)益,與看守積極配合管理等等?!胺溉艘彩侨耍螞r那個年代很多是受冤枉的好人!”末了他常會這樣說一句。

     20079月,通孝法師圓寂后不久的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自稱是法師的獄友,想跟我談談與法師在獄中的往事。我如約前往,只見一位須發(fā)盡白的清瘦老人等候在那里。

    “我是共產(chǎn)黨員,參加過抗美援朝,還立功受獎?!崩先艘婚_口就表明了自己革命者的身份,以表示自己與監(jiān)獄里某些無賴之徒有本質(zhì)區(qū)別?!拔沂莻€性格剛烈的人,凡事不肯低頭。”他說,就因為這份倔強,他在監(jiān)獄里受盡磨難,直到認識通孝法師?!昂髞硗ㄐ⒎◣焷硭惋垼贿吔o我喂飯,一邊循循善誘開導我,甚至給我清洗身上的污物……”倔強的老人說到這里,喉結(jié)有些顫抖。他不停地強調(diào),是通孝法師改變了他的人生觀,教他在逆境中學會了寬容與淡定。

      當我問他在平反恢復工作后,是否曾設法營救通孝法師時,他搖搖頭,說出一件更離奇的事。

      那是通孝還在雅江為十八軍做群眾工作時的事情。有一天,通孝在牧場偶遇一個渾身泥土的放牛娃,遂停下腳招呼孩子走近,并替他灌頂。孩子家人對忽然而至的榮幸又驚又喜,不知所措。通孝說,這孩子將來必為大官,你們好好照顧他,最好讓他讀書。事后通孝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每天有許多事情要他處理——漸漸也就淡忘了。后來,法師在“文化大革命”中身陷囹圄,而當年這位放牛娃,竟果然如法師所料,成為某省政府的一位高級干部。他一直在打聽通孝法師的下落,只因不知道法師的漢名和詳細情況,所以始終如大海撈針,沒有結(jié)果。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在“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他終于找到通孝法師。法師終于跨出監(jiān)獄大門,當年的“放牛娃”將法師接到家里,獻上了最隆重的禮遇。

     1980年,通孝法師平反出獄,返回峨眉山。在他空空的行囊里,有一只小巧的酥油茶筒,凝聚著他對藏地幾十年生活的感情?;氐蕉朊忌胶?,他還時常打酥油茶喝,慢慢品咂,細細回味。峨眉山出產(chǎn)的上等綠茶全國聞名,但他對酥油茶就是情有獨鐘。一些新來的小和尚覺得味道好,但又不敢向法師討要,于是便估摸著法師打酥油茶的時間借故上門,以便蹭酥油茶喝。通孝法師心知肚明,但就是不點穿。想到這里,我不由贊嘆:多么慈悲豁達的法師!這樣的心胸,也許正是眼前這天高地闊的高原賦予他的吧!隨后他又在峨眉山閉關(guān)三年,并在閉關(guān)期間寫下很多心得筆記。他的師兄通永老和尚一百一十歲在峨眉山圓寂,他的師弟通禪就是臺灣著名學者南懷瑾。

起風了,我趕緊起身回屋,卻陡然發(fā)現(xiàn),屋里充斥著塑料花、瓷磚、鋁合金門窗等裝飾。劣質(zhì)的現(xiàn)代裝飾材料與藏式傳統(tǒng)石砌外表雜糅在一起,不倫不類,給人以強烈的不協(xié)調(diào)感,坐在屋里,竟讓人有些不知身處何處的感覺。

    回想十年前,也是這個季節(jié),我們走過新都橋。剛到這里,天色突變,豌豆大的冰雹傾瀉而下。金黃的楊樹葉漫天飄零,落在地上的,不時又被一陣旋風卷起,拉到空中,紛紛揚揚,如天女散花。草場上淋得濕漉漉的綿羊擁擠著回家,不懼風雨的牦牛卻不肯挪步,在溪水里與主人周旋,牧民們不斷地噓著口哨,揮舞長鞭。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那時新都橋沒有瀝青公路,也沒有外表漂亮的民居,但一切似乎與自然更為接近。如今乍一看似乎變化巨大,細細留心,卻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為旅游而有意打造的。原有的文化內(nèi)涵已退化為符號,看似漂亮熱鬧,實則空洞乏味,就像民居中的劣質(zhì)現(xiàn)代裝飾材料一樣,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相比之下,我更懷念過去的新都橋,那時,她真不愧為“攝影家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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