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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家園

甘孜日報    2020年06月12日

   ◎南澤仁

   遠(yuǎn)山還在落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南吉一家四口,一人背著一個膨脹的氆氌口袋向著深谷走去,經(jīng)過谷口的防疫卡點,執(zhí)勤的人向他們詢問去向,南吉說:“我們要上牧場去給牦牛喂糧食,很有可能會住上一陣子?!蹦霞f話的聲音很響,“牧場”兩個字像帶著光似的閃耀了一下,但那刻剛好吹過一陣風(fēng),很快就把她的聲音吹散、吹遠(yuǎn)了。她隨著風(fēng)向看去,玉米地里飛旋著幾張塑料薄膜,像幾只從未見過的灰色鳥雀。執(zhí)勤的人在一本冊子上記錄了一些草根一樣的字跡,那是南吉一家人的名字,還有他們上山的時間和預(yù)計的下山時間。

   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們抵達(dá)了牧場,雪還在不住地落,三間木屋要被雪埋沒了。南吉把口袋卸在木屋外,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嗓子朝周遭大山呼喚:甘松——權(quán)參——秦艽——俄吉秀……許久之后,牧場下方的山道上,一頭牦牛頂著一對月牙樣的角冒了出來,身后跟來了兩頭小阿戈牛。木屋后方也有牛蹄踩響雪地的聲音。緊接著,他們看到了一頭又一頭的牦牛。這些被南吉以草藥命名的牦牛正從四方趕來。俄吉秀甩著尾巴奮力第一個走向南吉,它頭頂?shù)慕呛吐湓谘┑厣系挠白訛槟霞诖械募Z食開出了一朵蓮花。南吉雙手捧起糧食去喂食俄吉秀,它吐著熱氣舔舐,南吉撫摸著它的額頭,安撫它,它瞇縫著眼睛體味。牦牛們秩序井然地去領(lǐng)受各自的那一捧冬糧之后,并不馬上離去,它們散開在牧場邊上安閑停立,走動。南吉放眼蒼茫雪山說,還有27頭牦牛未到呢,它們可能是去了更遠(yuǎn)處的山林尋找常青冷草。

   冰雪封凍了牧場后方的溪水,接下來的幾天,他們煮雪熬茶,吃黑青稞糌粑。扎巴解下皮靴上的裹腳帶子,默念。南吉知道扎巴是在占卜那群走失的牦牛。她很快摘了一把別在房檐下的干柏枝放入火塘邊上熏沐,好讓扎巴的帶子卦更加莊嚴(yán)。卜算完,扎巴搖了搖頭,接著從鼻孔里發(fā)出了一聲輕笑。南吉也不追問結(jié)果,仿佛已經(jīng)意會。更多時間,南吉是站在朝北的小木窗前眺望著,她在等待雪地里慢慢走來那27頭沒有吃到一把玉米面的牦牛。兩個孩子不時望一眼南吉定格在窗前的背影,他們覺得這樣干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們倆在火塘邊低聲商量,用茶渣子拌玉米面,裝滿幾只木槽,牛兒們歸來自然會循著香味去吃……等南吉再回到火塘邊落座的時候,兩個孩子充分發(fā)揮儲備在腦海里的知識,展開了一場辯經(jīng)式的爭論。南吉聽著聽著像忽然頓悟了似的,她即刻埋了火塘里的炭火,領(lǐng)著一家人踩著二尺厚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下山去了。

   他們的頭和臉都包裹著厚厚的圍巾,回到壩口的防疫卡點接受體溫測量時,他們用立汝語問候執(zhí)勤的人,好讓他們認(rèn)出這一家就是嘎爾谷的人。執(zhí)勤的人展開口罩上方的眼睛表露微笑,兩個孩子早已奔向了不遠(yuǎn)處一片用紅瓦蓋頂?shù)男麓?,那歡喜回家的背影像跑進了一片花地。兩扇院門敞開著,南吉有些埋怨:再難也該在牧場多住兩天的,卡點的人會怎么想呢?扎巴裝作并沒聽到,他抱起門后的一捆干柴添入鋼爐里生火,溫暖屋子。廚房的梁架上掛了一排臘肉,走廊上堆著十幾袋土豆和圓白菜。扎巴看著眼前的家,看著只三天時間就把臉凍紅的兩個孩子,只會放牧擠奶的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充滿了烹飪的技藝。

   南吉解下圍巾,湊近鋼爐邊烤火取暖。她的心還在牧場的雪地尋找那一群不知去向的牦牛,預(yù)測著可能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扎巴的電話在衣兜里響著悠揚的弦子,他拿出電話接聽,逐漸在額頭皺起了一個“幾”字。南吉問他,什么事情?扎巴并不說話,直到一家人愉快地吃完鋼爐上燉煮的一鍋臘肉和土豆,他才開始在藥箱里翻找止血用的云南白藥、紗布和膠布。之后,他又用圍巾包裹住頭和臉出門去了,南吉追出去問他出門的目的。他說,有人看見那27頭牦牛聚集在溪古上村,“沃吉吉”摔斷了一只角,在流血,所以要趕去包扎。兩個孩子聽后,也匆忙拿起圍巾裹住臉和頭跟隨扎巴去了。

   南吉放眼散落在村莊里的各戶人家,疫情使大家變得更加寂靜安寧了。

   南吉覺得除了自己家,再也沒有人會為另一處家園畜養(yǎng)的活物擔(dān)心了。但她同時又為這擔(dān)心感到了充實。她覺得,作為牧人,山下有土地莊稼,山上有草原牦牛,是一件能讓他們一家人持續(xù)充盈的生活境遇。只是此刻,她的心又為“沃吉吉”低沉著,她想象“沃吉吉”晃蕩著饑餓的腸胃去接近村落里的干草,踩滑在冰雪路上,“咔嚓”一聲摔斷一只角的情景。“沃吉吉”要在冰上怎樣笨拙地掙扎才能站起身來跟上牛群。南吉一直以為牛角是石頭一樣堅固的東西,有時牧歸,她會手扶住走在最后那頭牛的角一起走,像牽著朋友的手。有時又因為奶牛偶爾不順從擠奶而用棍子打它們的那對角,她也打過“沃吉吉”的那對角,它會發(fā)出倔強的回音。南吉再也不能往下想了,她在茶碗里倒了半碗過年喝剩下的甜酒,啜飲兩大口后,她像忘記了所有的憂傷一樣哼唱起了那首感恩的牧歌,她的嗓音清甜沒有起伏,流浪了幾天的小黃貓一聲不響地歸來,蜷縮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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