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7月07日
以“康定七箭”的鄉(xiāng)土小說為例(上)
◎魏宏歡
近年來,康巴作家群為國內文壇奉獻了不少佳作。作為一個以四川甘孜州藏族作家為主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像意西澤仁、達真、格絨追美、尹向東、高旭帆、雍措等,圍繞康巴的一切,建構出了一個別致的“本土世界”,為讀者帶來了獨特的審美經(jīng)驗。毋庸置疑,在他們出生的這片土地,在他們這片熱忱的土地,民族文化、民俗風情自他們一出生便浸潤著他們的生活,他們也竭力汲取著其中豐厚的文化資源,并使之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中用之不竭的靈感。因此,受到地方文化熏陶的他們,選擇以本土民俗文化為積淀,以康巴風貌、歷史傳說、地方文化記憶為藍本成為必然。無論是遼闊的草原、神圣的雪山、奔馳的駿馬等自然景觀,還是神秘的宗教體驗,往往都帶有特定的民俗寓意,被賦予了濃厚的象征意味,傳遞藏族的生活信念,使之成為當代小說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原鄉(xiāng)的記憶——物態(tài)象征的生活空間
無論身處何方,每個地方的人都傾向于認為自己的故鄉(xiāng)是世界的中心。這種中心感的確立,往往基于個體的深層感受,常與特定的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人們總是會“通過一種地區(qū)意識來定義自己?!笨刀ㄆ呒诳刀?、長于康定,于他們而言,這片土地是其他地方都不能替代的存在。這片土地是他們的故鄉(xiāng),也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源頭。故鄉(xiāng),為作家,特別是描寫故鄉(xiāng)經(jīng)驗的作家,“提供了一個系物樁,拴住了故鄉(xiāng)的人們與時間連續(xù)體之間的共有的經(jīng)歷?!痹谶@個系物樁上,聯(lián)系著的正是作家生活過的世界。這個世界恰恰是民俗、宗教產(chǎn)生及存在的空間條件,任何民俗文化、宗教信仰都離不開它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因此,要真正解讀他們的小說,必須透過文本中具有鮮明特征的生活空間,展望作家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原鄉(xiāng)。
格絨追美說:“故鄉(xiāng)是我的母親。我在故鄉(xiāng)母親那里,不僅獲得了生命,得到了故鄉(xiāng)山水、精神的滋養(yǎng),還因此獲得了靈魂和信仰的如意之寶?!睂⒐枢l(xiāng)融入生命的嘗試,使得作家們將傳說和神話中的每一個事件與自然界中一些不變的方面——巖石、小山和山脈,甚至樹木——牢固地聯(lián)系在一起?!拔乙棱锏拇迩f,有金沙江支流的定曲河滋養(yǎng),閉鎖于巍峨雪域的幾瓣褶皺山系間。定崩桑是故鄉(xiāng)河谷的神山,也是最高的山峰。它披著青褐色的巖石袈裟,衣服微微向東南方向躬身的姿勢。傳說,這是因為格薩爾王為雪域大地分配財寶時,定崩桑遲到了。除了這座大神山外,小小的神山、居于其間的山神、精靈不計其數(shù)。”不言而喻,所有的內容都直指或意指作家們的故鄉(xiāng)的雪山、草原、村莊等自然景觀。所以,在作家們心里,康巴的風俗、風情、風景在他們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了,在他們的文字中會不自覺地播散出他們的鄉(xiāng)戀情結。達真說:“我生活在青藏高原東緣——甘孜州,生物界將海拔3000米以上的區(qū)域視為人類生存的禁區(qū),而康巴藏族數(shù)千年就生活在海拔3000米至4000米的禁區(qū)上。在不通公路的年代,只要你踏上這片土地,就不難發(fā)現(xiàn),康巴人的眼神里流露出對變幻莫測、喜怒無常的大自然的極度恐慌和無助,手中的轉經(jīng)筒準確地表達了人們的祈求與希望。”康巴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它寓示著生活在高原“禁區(qū)”里的藏族人們,時刻體驗著生存的艱辛。他們憑借著長期的游牧和典型的農(nóng)耕方式,與殘酷的自然爭奪生存空間。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民族文化時刻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
生活在康巴地區(qū)的作家們,充分借用了生活世界里感受到、體驗到的藏族民間的傳統(tǒng)文化,確保了有關原鄉(xiāng)的一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故鄉(xiāng)回憶的復刻。這種復刻多以民俗事象展開。以藏族服飾為例。在達真的《康巴》里,鍋莊女主人阿佳穿“一套陰丹藍藏裝,藏裝里面是洗得雪白的襯衫,腰間系著紅、黃、藍相間的圍裙?!币驏|的《風馬》里,江芳迎娶妻子央金,“那天她穿著紅色藏裝,身上綴滿黑白相間的九眼石、黃色蜜蠟、紅色珊瑚,以及黃金、白銀鑲嵌的腰帶。頭上扎滿小辮,配著小顆的紅珊瑚珠?!泵褡宸検且粋€民族的符號,它具有裝飾作用,也用于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直指某個民族、某個地方的人。藏族服飾正是該民族群體民族文化認同的基本標志之一。再以藏族鍋莊為例,鍋莊,是藏商、漢商賒購批銷茶、酥油、糌粑、康鹽、奶餅等物品的場所,也接待一些客商、馱腳娃住宿,提供清茶和糌粑等藏族傳統(tǒng)食物。它作為康定漢藏商貿(mào)交往的重要場所,是漢藏文化交流的場所,也是集藏族建筑、飲食等為一體的藏文化載體。在達真的《康巴》里,“隨著漢藏茶馬互市的日漸興旺驛站逐漸成為兼職貿(mào)易的鍋莊??刀ù蟠笮⌒〉膸资义伹f,構成了支撐云登家族的巨大基石,正如馬幫口中唱出的:‘金子一樣的打箭爐,當?shù)鬲氁粺o二的鍋莊是土司的腰和腿……’”在尹向東《風馬》里,仁澤民和仁立民初到康定,被王懷君騙走了馬,便在鍋莊和商鋪乞討,后來被羅家鍋莊收留,此后便在羅家鍋莊干活。“外面院子大部分房里都堆著碼放整齊的茶條,四個縫茶工人坐在檐下,正埋頭將茶葉縫進牛皮里。里面的院里,一些穿藏裝的馱腳娃混合幾個穿長衫的人,正在談生意?!蹦昙o大的仁澤民在鍋莊幫忙,要么是幫來鍋莊的藏人商販卸貨,要么是幫鍋莊里將趕赴遠方的人們給馬上馱子。年小的仁立民就替鍋莊客戶的牛、馬喂草料。私奔后回到康定的仁立民,去了汪家鍋莊當縫茶工人,繼續(xù)生活。在這特定的場所,可以集中展現(xiàn)藏族日常生活空間的一角,喚醒作者的族群記憶,讓讀者見證并觸碰到藏族文化的一角。在康定七箭的小說中,對特定的服飾和生活場所的描寫是具有共性的,它們是展示藏族文化的兩條小說。作家們筆下發(fā)生在康巴歷史變遷中的故鄉(xiāng)故事,無論是對物質民俗的描繪,還是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緬懷,都被作家以一種自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還原了,構成小說獨特的文化景觀。
故鄉(xiāng)神話——宗教情懷的神圣世界
通常來說,空間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空間的表征,所以,特定的空間與特定的文化之間是有著“血脈關系”的。任一民族的文化、信仰在這一民族生活著的空間里都是可尋的。四川省甘孜州作為我國藏族主要聚居地,為苯教流傳盛行之地,也是藏傳佛教后弘之“下路弘法”的發(fā)祥地。就連在衛(wèi)藏不被接受的“覺囊派”,因政治歷史因素而傳播至此的東巴教、基督教(天主教與新教)、伊斯蘭教等宗教都在此立足、發(fā)展?!翱等市欧罘鸾?,久而益虔,萬眾身心,全系于此,蓋其人省樂于出世,文化基為五明?!薄拔骺到逃毡槌蔀榉鸾探逃幕癁槲迕魑幕?,人生為出世人生;普通民眾有好善惡惡,勤苦耐勞,寡欲知足之美德;優(yōu)秀分子多具深廣智慧、博大胸襟與峻潔行為,故雖地帶荒寒而社會極為安定,推本尋源,實在于此?!痹谒蓄愋偷娜后w中,他們都會通過某種適當且有意義的形式將深信不疑的價值觀表達出來。
于藏族而言,宗教等同于一種信仰民俗,“它具有完整的知識體系,不僅體現(xiàn)在宗教觀念和情感上,還體現(xiàn)在宗教活動的‘表演’上,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生活在鄉(xiāng)土世界里的每一個人。”對藏民來說,日常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等同于宗教生活的。作家念及自身與更廣泛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常常在日常敘事中融入宗教話語,讓日常按照宗教的邏輯展開。
對大多數(shù)藏民的情感,通常來說,首先指向佛、神靈,然后才是人,所以在他們的生活認知里,處處是佛、神、圣的顯現(xiàn)。也因此,在藏族作家的小說中,宗教的神圣與人世的世俗之間存在著一種和諧交融的狀態(tài),互為表里的二者共同促成了藏族文化景觀的構建。簡言之,具有神圣性的宗教體現(xiàn)在意識、精神的維度,必然會干預人的社會生活,具象在世俗的神話、儀式與禁忌、節(jié)日、慶典等。比如,達真在《康巴》里宗教人物的塑造,“格勒活佛從五谷盒中不時地撮起五谷拋向空中,口里念念有詞地用他厚實的左手向云登的家人一一摸頂?!薄鞍⑼罘鹱背?,僧眾在他的左右一字排開,活佛閉上雙眼,搖響銅鈴后誦經(jīng)聲開始,伴隨著是蟒號和鈸、鼓的吹奏和敲擊聲,事先由意西涅巴安排好的桑煙開始飄起……”活佛、喇嘛在藏族小說中是典型的宗教人物,他們的身份介于神與平凡人之間,行事完全以教理為指導,對塵世的見解富有哲理,往往成為世俗正義的代言者。在達真的小說《康巴》里,昌旺土司與浪波土司之間的邊界糾紛事件,因“神”的介入得到解決。絨巴作為土司的繼承人,代表著世俗權威,當他找不到最合理的方式去解決地方土司的領土爭奪問題時,就選擇了“天斷”。這種劃分領土的方式,將事情發(fā)生的結果歸結為天的旨意,人的命運、部落的命運因而主動交給了一只“受戒”的大公雞。這看似荒誕的儀式,卻因為戒律對動物的洗禮賦予公雞神性的色彩,活佛的在場與指導,加強了天斷的儀式感,使得整件事籠罩在宗教文化之中,足見世俗權威在宗教面前的退讓。
當宗教被作家放置在民眾瑣碎的日常里,日常中的一切都有了一種泛神論意義上的宗教感。這在藏民家中的經(jīng)堂尤為突出。這個放置著菩薩神像、佛教經(jīng)典的房間已經(jīng)脫離了日常生活空間的范疇。在這個空間里,家庭成員往往還會舉行一些宗教儀式,或是祈求神靈護佑,或是悼念生命……于是,這個地方成為了日常生活里宗教信念集中的顯現(xiàn),進而獲得了一定的主體性意義,擁有了一種神圣的意味。在達真《康巴》中,云登格龍土司家設有經(jīng)堂,他每日都會去的就是經(jīng)堂,一旦發(fā)生什么意外,也都會去經(jīng)堂求得心靈安慰及菩薩庇佑。鄭云龍也在家設了經(jīng)堂,鍋莊女主人白阿佳的后院也設有經(jīng)堂,他們都會去經(jīng)堂添燈敬香、誦經(jīng)祈福。尹向東《風馬》中土司家最重要的地方也是經(jīng)堂,日月土司睡在經(jīng)堂,他的兒子江升擔心他,除了學習時間,都在經(jīng)堂替他祈禱。格絨追美《隱蔽的臉》中雅格的老喇嘛也睡在經(jīng)堂。經(jīng)堂作為藏族信仰的物質空間,被視為一個家庭或者家族與神靈聯(lián)結的地方,承載了家庭宗教活動的功能。因為信仰的力量,讓他們的心靈在經(jīng)堂得到撫慰、得到安寧。從這些世俗向神圣靠攏的行為,透露了康巴民間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宗教意識深深地扎根于當?shù)厝说纳?。離開了這些具有信仰的心理、行為描寫,康巴便也消逝了。
抽象的意識與隱蔽的心理,源自民間、民俗、日常之中。透過個體生命的活動與地域、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融合于一體的表述方式,形成了作家們特有的一種文學表達。因此,當他們書寫自己置身其中的地方故事時,佛教文化就自然地像鹽溶于水一樣,溶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當宗教的“神性”注入文學文本中,就被貼上了形而上的標簽,文本也發(fā)出了“超出存在者之外的追問”,其實質是在將生活中實在的佛教文化通過文學的想象引渡到小說文本中,喚起自己對民族歷史和民族身份的認知或認同,在標識異質文化的同時,加深小說的空間魅力、藝術感染力、文化穿透力,彰顯這片地域文化的豐饒神奇和絢爛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