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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間小屋

甘孜日報    2021年08月16日

◎宋揚

堂屋

堂屋就是城里人的客廳。城里高樓林立,能被主人延納入防盜門的,確是稱得上“客”的。堂屋沒有防盜門守衛(wèi),堂屋外的曬壩也是開放的。坐在堂屋里,門口路過的行人與堂屋里的人隔了一道門檻,可以打招呼。

堂屋不在乎自己名字的俗雅,堂屋引以為豪的是自己是一家人的臉面。

那把“西湖”牌落地扇,是堂屋里最耀眼的存在。它大約三十老幾了。三十歲的人風(fēng)華正茂,三十歲的電風(fēng)扇已老態(tài)龍鐘。年輕的它曾威武地站在堂屋,居高臨下俯視我;后來,我站起來,它又彎腰駝背佝僂在我面。它“哐哧哐哧”的聲音如走在山路上的抬喪人,顫顫巍巍。

母親忙完一天的活兒,雞鴨進(jìn)籠了,鍋碗洗了,豬有了吃食不再嗷嗷叫了,一家人的衣服搭在曬壩的鐵絲上開始滴滴答答淌水了,沐浴后的母親在電風(fēng)扇面前的圈椅上閉著眼睛吹風(fēng)。這一天,她的雙手伺候過堅硬的糧食,伺候過沸騰的豬食,伺候過浸滿汗水的衣服。此時,她的手松弛下來,女皇一樣放在圈椅的扶手上。此時,風(fēng)是仆人。只有此時,母親無憂無慮地享受風(fēng)的伺候。晚上的米和麥子為母親補充體能,風(fēng)帶走一天的勞累。風(fēng),定格了母親對幸福生活的最高想象。

我曾對著電風(fēng)扇飛轉(zhuǎn)的葉片吹口哨。口哨聲有金屬的質(zhì)感,如鋼絲的振顫。那夜夢中,母親是老榆樹,我變成老榆樹上飛來飛去的金甲蟲,揮著閃亮的翅膀……

歇房

糧倉和柜子搶走了我的半間歇房,我的床只能挨墻擺放,僅??梢悦銖娹D(zhuǎn)身的空間。

小男生也可以把自己的歇房弄得像閨房。小學(xué)時,我捉了幾條魚,放進(jìn)空的玻璃罐頭瓶里,擱在床頭的凳子上。紅色的小鯉魚在水草里游動,歇房有了生命的氣息。后來我上了初中,大孩子們開始流行往自家墻壁上貼報紙,以掩蓋墻壁上歪歪斜斜的縫隙。我攢下一些小錢。我給土墻美膚的手段有點驚世駭俗,不用報紙,我用純白的紙。它們待在供銷社的貨架上,一張一毛錢。米湯調(diào)灰面,忙活一個上午,我的歇房幾乎有了火明四爸家磚瓦房的影子——四周,是潔白的墻壁;腳下,是父親用水泥抹平的地面;頭頂,是父親用竹竿搭起來的“天花板”——看不到一根稻草和一星泥土。

別人歇房的墻壁多貼自己的獎狀,三好學(xué)生”、“成績優(yōu)秀”之類的。我在小學(xué)時,山不顯水不露,唯一拿得出手的是每次的作文都被老師念給大家聽。我不指望老師單獨給我頒一個優(yōu)秀作文的獎狀,因為我做賊心虛,我被老師念的第一篇作文是從優(yōu)秀作文書上抄的。別人寫“給鄰居五保戶送蝦”,我只是把“蝦”改成了“螃蟹”。那時,學(xué)生上學(xué)就靠一雙眼睛、兩只耳朵。我手里的作文書是秘密武器。

那個黑色的柜子里有我翻找不完的秘密。

村民兵連的步槍就鎖在柜子里。有一次,父親抱它們出來擦拭,我還抱了抱那把槍管上有洞的“雷鋒槍”,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能叫它“雷鋒槍”,它與堂屋墻壁上圖畫里雷鋒緊握的槍多么相似啊。我數(shù)過,連槍管上的孔都一樣多。黑柜子上有一個小匣子,那是李二木匠給我們打圈椅和八仙桌后,用邊角余料做的。匣子里有錢,有糧票,有父親當(dāng)生產(chǎn)隊會計的賬本。

讀初中的一天,我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一封信。信的第一行是“親愛的菊仙”?!熬障伞笔悄赣H的名字。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羞紅了臉——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父親這樣叫母親。我眼前浮現(xiàn)出母親捧信展讀時羞澀的臉。還有一次,我讀到父親在上海碼頭被石頭砸傷了腳趾,我佇在柜子前,茫然無措只能抹眼淚。我明白了,兩年才回家過一次年的父親帶回來的好吃的、好穿的都是假象。這封信讓我知道了打工生活的苦。我還找到過父親的筆記本。筆記本上工工整整謄抄著父親寫給我的信。我讀師專三年,父親每學(xué)期給我寫一封信。在信塞入信封之前,父親都把它們謄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父親是為了給以后留個念想。我很愧疚,父親寄給我的信,我看完后已經(jīng)扔了,從來沒有過要留存的心思。重讀父親的信,讀到他的打油詩“秋去冬來天氣冷,勤加衣服是根本。身體健康精神旺,學(xué)習(xí)成績天天上”,我的淚不自覺地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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