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9月03日
國道318線毛埡壩段。
理亞路海子山地質(zhì)公園景觀。
◎賀淑明
改革開放的1978年,我已經(jīng)有十多歲了。模糊的記憶中,318國道川藏線從家鄉(xiāng)瀘定的小鎮(zhèn)穿過,那時的公路是低級的土路,車輛很少,可行駛時的灰塵讓人紛紛躲避,掩面遮鼻。晴天,每家每戶都會在各自門前的公路上灑水,降低揚塵,那時候灑水的頻率成為了評價一戶人家勤快與否的標準。雨天,公路被雨浸泡,泥濘難行,沾土總是讓鞋子變得厚重,一回家里到處是粘土;車輛通過總是濺起泥漿,糊在每家每戶門上,十分討厭。那時,對養(yǎng)護工作還不太了解,只感覺有一群人早出晚歸的走在長路上忙碌著,用粘土鋪筑路面,修補坑凼,開挖邊溝,十分辛苦。印象深刻的是,一到雨季,發(fā)生泥石流、坍方,道路受阻,全靠人工搶險,他們更是天還沒亮就出發(fā),天黑才回家,一個個身上糊滿泥漿,疲憊不堪,經(jīng)常一干就是十幾天。我的家離養(yǎng)護站(那時稱道班)不遠,每到星期天早晨,就會傳來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好奇的我們就會翻身起床,簇擁在打鐵爐旁,看著火紅的爐膛里,紅燙的鐵鎬在清脆的敲打聲中由禿變尖,對養(yǎng)路工人充滿崇敬。偶爾,頑皮的我們得到拉扯風箱的機會,稚嫩的臉上總會洋漾出宛若中獎般的自得和驕傲。
八十年代初期,穿越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那段公路在大家的翹首期盼中進行了瀝青路面改造。小鎮(zhèn)終于告別了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苦惱,走在黑色的瀝青路面上神清氣爽,家家戶戶再也不會在汽車駛過的時候掩面遮鼻,關門閉戶了。有了裝載機、東風運輸自卸車,養(yǎng)護站還配上了手推車,減輕了搶修坍方、泥石流時的勞動強度。打鐵爐生火的時候漸漸稀少,因為鐵鎬只有在開挖水溝時才使用了,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也漸行漸遠。
1986年,我成為了一名養(yǎng)路工人,在高原之城的理塘毛埡大草原開始了公路養(yǎng)護工作。因為家離養(yǎng)護站不遠,小時候就對養(yǎng)護工作有一定了解。可是,被分局(那時稱養(yǎng)路段)派車送到養(yǎng)護站時,心中還是一片茫然沉重。佇立在寬曠的草原上,蜿蜒的長路猶如一條長龍緩緩向遠方伸展,消失在天際,矮小的道工房在曠野中更顯孤獨、凄涼。“念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涕下”的心境讓我瞬間淚浸眼眶。班里有9個職工,我最年輕,其余的都是可以當父輩的人了,對我也很關照,安排了一位快要退休的師傅帶我。剛去時是冬季,除去探親休假回內(nèi)地的,還剩下一半人,每天堅持步行到管養(yǎng)路段的交界處(來回10公里)查看道路通行情況——有無暗冰、有無障礙物影響安全、有無道路沉陷危及行車。盡管車輛很少,大家都十分自覺地輪流上路,從不懈怠。一旦下了大雪,大家就十分緊張,看見有車輛通過,才會松一口氣。假如司機求助,車輛被冰雪困住,我們就會全部出動,緊急援助。那時的公路是砂石路面,高原4月的春融季節(jié),我們就開始忙碌起來,著手準備道路鋪筑材料。三四臺小型柴油車是主力軍,而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在料場備料上車,運到管養(yǎng)的公路上。每年大約4000余立方米的鋪筑材料全靠我們9人放炮后用鐵鎬挖松、然后一鋤一鋤的用土箕裝到車里,重復單調(diào)緊張繁忙的勞動讓人渾身乏力,每晚總是早早地上床休息,連馬燈都沒有機會亮起。值得自豪的是在這期間,我學會了爆破,也學會了當鐵匠師傅,因為離城太遠,只能自力更生,所以人人都是多面手。當頻繁使用變得軟禿的鐵鎬再次由自己親手錘打尖硬,心中油然升起了一份自豪。夏、秋季主要的任務就是將備好擺放路旁的鋪路材料鋪在路面上,讓越冬的道路重新恢復平坦,保證車輛快速通行。這是一個令人煩躁的單調(diào)工作。我和師傅管養(yǎng)的是交界路段,每天來回走路10公里。師傅很敬業(yè),為了節(jié)省走路的時間,總是比大家提前一個小時就出發(fā),晚回一個小時,我那時年輕,心里總會埋怨,暗暗嘀咕幾句。養(yǎng)路是一個技術活,材料講究粘接度、透水性、耐久性,鋪筑時要設路拱,路面呈瓦片狀,以利排水。晴天鋪了路后,還需要灑水,保證路面盡快成型,所以我挑了一擔水桶,師傅卻扛著重重的鐵鎬、方耙、土箕。灑水是一件輕松的事,師傅總是讓我去,有時我偷懶,水沒灑透,師傅就會忙完手中的重活,重新來過,這時的我就會十分愧疚。也許有人會說,雨天就不用灑水了,就可以偷懶了——那就錯了,高原的雨來得快且猛,常常將我們頭幾天還沒成型的路面沖毀,只得重新開始。路在我們手中一米一米鋪筑開來,高原的烈日讓臉很快變得黝黑,裸露的雙臂在一次次蛻皮新生中逐漸粗壯,繁重而反復無聊的勞作讓雙手變得粗糙有力,那時還沒有道路安全標志服,普通的勞動服常常被汗?jié)n浸泡的泛白。望著一天天變得平坦的道路,心中還是很有成就感的。冬季高原的壓草雪來臨時,那年的雨水就宣告結束,我們更加忙碌著為公路鋪上厚厚的過冬路面磨耗層,否則,公路就無法越冬。在每天走路的擺談中,我了解到師傅老家是灌縣(現(xiàn)稱都江堰)人,最早隨十八軍進藏剿匪。剿匪結束后,開始修建川藏公路,雅安金雞關、二郎山、折多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每每說起修路時艱辛的崢嶸歲月、回憶起身邊犧牲的戰(zhàn)友,他總是黯然神傷地眺望著長路的遠方——天路修好了,戰(zhàn)友的英魂卻留在了高原,如果沒有人養(yǎng)護,他們豈不是白白犧牲了!那一瞬間我終于明白了他選擇留在渺無人跡的高原當一名平凡養(yǎng)路工的初心了。師傅常常說,假如路沒修好,你就對不起國家給你的工資,良心上都過不去;假如路沒修好,車輛損壞嚴重,是國家的損失,也是我們養(yǎng)路人的失職;假如道路沒有及時搶通,幾天之后,偏遠的縣城就會連鹽巴也無法保障了,所以不要小看了我們崗位的重要性!在師傅一天天的言傳身教中,我也明白了養(yǎng)好公路,保障暢通是我們公路人的職責;扎根高原,無私奉獻是我們公路人的光榮!
那時的車輛很少,技術指標和性能都差,常常拋錨或是出現(xiàn)故障,司機就會來求助我們。有時材料要很久才到,我們就會每天步行去看守車輛,一來二去就成為了朋友,車路一家的氛圍很濃。川藏汽車團的軍車車隊因為車多,拋錨的、事故的車輛也最多,更是常常和我們打交道,部隊每次從內(nèi)地來都會帶一些新鮮蔬菜,因為離縣城遠,我們多數(shù)時候會蔬菜斷頓,只有用豆瓣下飯,還會帶來一些書刊雜志和外面世界的精彩,軍民共建就成為了川藏線上一道亮麗的風景。游牧的牛場藏族同胞有疾病和要事需要緊急趕往縣城時,都會讓我們幫助搭車,常常回饋我們酥油、奶渣,藏漢民族之間十分和諧。
大家每年休假都是一次長途奔襲。從養(yǎng)護站回故鄉(xiāng)的單邊行程順利時就需要6、7天時間,還不能遇上堵車,否則就會是十多天,把假期耽誤在路上,讓人感覺回家就是一次遙遠的出國旅游。回到家里,孩子認生,不肯圍在身邊;待到熟悉了,假期又結束了,每次告別時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聲,在高原經(jīng)歷風雪孤寂磨煉的養(yǎng)路工都會悄然地心酸淚下,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歸途。返回養(yǎng)護站時,大家都十分羨慕我家鄉(xiāng)瀘定的瀝青路面,因為路面提升后,公路邊溝也變成了水泥混凝土硬化水溝,配備了裝載機,坍方、泥石流搶修更快了,養(yǎng)護工作強度也減輕了。我們這里,盡管有了裝載機,養(yǎng)護料場里我們已不需要爆破作業(yè),不需要人工上車,可是公路上行駛的車輛越來越多,為了養(yǎng)護作業(yè)的安全,我們穿上了安全標志服,大型的載重汽車越拉越重,脆弱的公路超負荷運行,越來越不堪重負,劇增的勞動強度也讓我們越來越不堪重負。因為我州那時的瀝青路面是按照每年10公里的速度推進,在馬燈下屈指一算,建設到我們養(yǎng)護站還需要近40年,師傅們總是黯然神傷,我們也覺得遙不可及。有些師傅還賭氣的說,我是養(yǎng)不成瀝青路面了,我讓我的兒子接著來養(yǎng)吧,談笑中流露出對這條日夜相伴的長路的不舍,以及養(yǎng)路人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寫照。
九十年代末期,甘孜交通迎來了史無前例的巨變。歷史性的跨越讓我們目不暇接。多輪的甘孜公路大會戰(zhàn)讓我們驚喜連連,一夜之間,瀝青路面修到了門前,滾滾的塵土從身邊逝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歲月不再復返;一夜之間,路面等級再次提升,高原的彩虹讓康巴高原沸騰起來,一輛輛小車飛馳而至,一拔拔游人蜂擁而來。就連我們也忍不住了,掏出壓箱底的積蓄,購買了代步車,感受自己養(yǎng)護公路的成果。
二郎山隧道通車了、二康路變成了水泥混凝土路面了、康東路變成瀝青混凝土路面了、高爾寺山隧道通車了、雅江新修大橋了、雅康高速通車了,我們在一年一度的探休假中,一次又一次驚喜地發(fā)現(xiàn)甘孜公路的變化,回家的路不再遙遠了!
路好了,我們的勞動強度降低了。車多了,人們對道路交通的要求更高了,我們的責任更重了。隨著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車輛的性能更好了,拋錨的車輛少了。隨著路面等級的提高,進出的車輛越來越豪華,行駛速度越來越快,這時更不能因我們養(yǎng)護工作的疏忽,造成道路交通安全事故的發(fā)生,這需要我們時時做到人在路上,路在心上,加強道路巡查,及時清除道路障礙,消除道路安全隱患,確保公路的安全暢通。車輛倍增的今天,養(yǎng)護作業(yè)時的行車干擾增加了,安全系數(shù)降低了,我們的工作危險系數(shù)增加了,州局統(tǒng)一規(guī)范行業(yè)著裝,不但提升了行業(yè)整體形象,也有效保障了我們的生命安全;國省干線公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要求提高了,游客倍增的今天,白色垃圾也是成倍增長,道路保潔需要我們付出更多的艱辛,我們的工作內(nèi)容變化了。
歲月如歌,長路如詩!師傅退休了,師傅的女兒來了,師傅的女兒走了,師傅的孫子來了。在這個養(yǎng)路世家薪火相傳的40年中,長路的盡頭,遠方的城市,正在收獲著繁榮,那是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的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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