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12月15日
評格絨追美的《青藏辭典》
◎李雨庭
格絨追美,作為近年來崛起的康巴作家群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小說以講述青藏高原的神性下藏民族的宗教信仰為主要內(nèi)容,故事的絮語中有獨到的哲理神性和鮮明的異質思維?!肚嗖剞o典》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作者通過詞條的形式將主人公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記錄下來,呈現(xiàn)了自己在走向城市過程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幽默諷刺、針砭時弊,讓詞典體小說不僅具有濃郁的心靈體驗性和社會生活的剪影,而且以“散點透視”的形式將廣袤神秘的青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正如作者所言:“在這本詞典里,你能隱約看到我這個不合格編撰者的心靈軌跡外,更為重要的是,能遙望到青藏高原隱秘的智慧河流,沐浴到來自雪域的靈性光芒”,從這部詞典中我們還清楚地看到了藏民族的思維方式、宗教信仰、名利取舍和血性心氣。
文壇上以詞典命名的小說并不少見,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詞典》獲得南斯拉夫最佳小說獎開始,直接影響了韓少功的文體實驗并成功創(chuàng)作了《馬橋詞典》(1996年)。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以詞條的形式串聯(lián)起一個個短小有趣的故事,用知青的視角表現(xiàn)湖南農(nóng)村風貌和人們的精神生活。這部作品隨后獲得了國內(nèi)外評論界的好評,也引來作家們的追捧和模仿。隨后中國出現(xiàn)了沈偉《新疆詞典》(2005年)、戴斌《打工詞典》(2011年)以及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2011年)等等,這以幾部詞典命名的小說共同特征都是將現(xiàn)代漢語詞匯與大眾特色的小說相結合,講述某一特定時間、特定地域的集體事件或個人記憶以及這些事件給敘述者的心靈碰觸,是時代、環(huán)境對個人成長印記的再現(xiàn)。而格絨追美的《青藏辭典》表現(xiàn)得更為獨特,它以詞條的形式展開敘事,日記隨感般記錄個人成長足跡與沉思,在個體“關鍵詞”般提取的記憶中折射出民族的心性與發(fā)展歷程,成為文體豐富性“創(chuàng)作理念的再實踐”。
作者把身處的現(xiàn)實與內(nèi)心的夢象放置在詞條中來表達對最為珍視的時月的深刻印記?!肚嗖剞o典》中作者對“辭典”這樣闡釋:“將人生的旅跡隱沒于淡若炊煙的文字,讓辭典成為一扇窗口,剪輯一路的風景和心情”。小說的字里行間也透露出格絨追美從甘孜州文化部門走向四川作協(xié)副主席,從瀘定小縣城走向四川省會大都市,從生氣勃勃的青年到知天命的康巴作家群的帶領人的歷程,這一段特殊的經(jīng)歷,是一個作家成長與成熟的基礎,同時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生涯最豐富的給養(yǎng)。
這段歷程,造就了作家用跨民族、跨地域的視角,去反觀自己的族人和信仰,看清楚個人成長與藏民族的神性。比如“身份”“心性”“兒子”“短信”“啟示”“漢化”“莫言”都直接呈現(xiàn)出作者在人生奮斗路上的進步與挫折、坦然與困惑,尤其是對詞條的注釋里,諸如“把兒子留在瀘定,讓他陪著兩位老人。于是,我只好與他以信息或電話來聯(lián)系”,“格絨老人病得很重,完全癱軟在路邊,大家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只好把老人背起來,急急往醫(yī)院里送。我知道人們的心思。但是,在性命攸關的當口,人還是要慈悲為懷,我顧不得那樣多了”都帶著極具個性的生命溫度與血色。
小說中大量的社會時事網(wǎng)絡新聞,是一個群體日常的真實存在,更是這個具體的時代的面影濃縮?!肚嗖剞o典》共有27章,有注釋內(nèi)容的1075條幾乎每一章都會有一條記錄當時的社會新聞?!叭毡荆瑸碾y”“碘鹽”直接反應了2011年3月日本9級大地震引起的福島核泄漏事件;“本·拉登”也是直接記錄了當時的新聞國際大事……在這些反應社會時事的詞條中,作者清晰地為讀者提供一種民間化、個人化的視角解讀,在嬉笑調侃中,頗具黑色幽默的意味,呈現(xiàn)出作者的愛憎態(tài)度和價值追求。這些詞條都是作為社會發(fā)展的印記的強有力的見證,在體現(xiàn)著自身的同時更體現(xiàn)著作者面對此事的理解與信念的傳承?!八唷薄皢适隆薄疤靸r”“虛榮”“奇跡”等詞條與一貫描寫青藏的“雪山”“青草”“喇嘛廟”的牧歌歲月形成強烈的反差,體現(xiàn)了漢藏文化摩擦、沖突和融合過程中人性的可怖。這些詞條是作者對村民生活功利變質的憂慮和批判,反映了青藏高原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被逐漸同一化過程中的特殊的人物風貌和時代色彩,凝聚著藏族同胞特殊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的總和,包含了一種極為特殊的時代記憶,“當然,這其中也流露出作家對藏文化傳統(tǒng)正在悄然變味的隱憂”。
《青藏辭典》是人類在變化莫測的時空中將自己的記憶存封在某一特定的宗教信仰上的代表,發(fā)自藏民族獨特的生命經(jīng)驗,是藏民族自然心性的產(chǎn)物,也是藏傳佛教神性的印記。在注釋有關宗教信仰的詞條里,格絨追美贊美過高原大大小小的神山,追憶過藏民族大英雄格薩爾王,探討過夢境與啟示,思考過加持與神性,諷刺過偽道與小人。在這些詞條的注釋評論中,是作者對現(xiàn)實諸多觀念和現(xiàn)象的獨特理解:描寫“煙供”是對信仰的具化,表述“加持”是對“神性”的致敬,而長長短短的“夢”則是對歷史、倫理的闡釋和懷舊?!胺亍薄爸嘘帯薄皢⑽颉薄稗D世”這些是特殊民族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方式,更是藏民族對自然的悟性,與其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地理位置密切相關,體現(xiàn)著藏民族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艱難堅守與功利變化?!靶扌小薄办`與肉”“咒語”“冥想”等與生命和信仰相關的詞條,也總在悠悠然間跳入我們的眼簾,讓讀者固化的生命意識被重新激活,讓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宗教信仰與生命的關系。生死輪回、靈魂漫游等等,讀者可以從作者的這些描寫里面,更進一步地認識和了解藏族文化、藏族歷史和藏傳佛教的神秘,獲得一種知識增進的愉悅和文化解碼的滿足。在包含著大量的、豐富的文化信息與文化色彩的詞條注釋中,人性與神性共生,清晰與模糊同在,作品最終超越了康巴地區(qū),超越了藏漢的碰撞,達到了對人類存在與超越的一種普遍的觀照和思考。
格絨追美的寫作是不同思維、不同文化、不同信仰和宗教的“混血”,他與時代同步,用開放的態(tài)度書寫人性中的善與惡,顯現(xiàn)出作家對康巴對青藏神秘的雪域、廣袤大地的深厚情誼。在交叉重疊的闡釋、碎片的記錄中,將個人的、集體的、歷史的記憶訴諸于詞條,用碎片化的語言構建起了一部個人的辭典、青藏的詞典,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鄉(xiāng)土小說甚至中國當代小說的敘事方式。
《青藏辭典》的敘事方式極為特別:“自由言說”。作者運用對日常生活隨感錄式的民間思維、個體記憶來記錄故事和闡釋道理,很自然地將藏族民間、貧民草根中的英雄傳說、奇聞異事等融入敘事中,大容量地記錄并展現(xiàn)出人物和地方的獨特性,躍然紙上的是一種敘事的自然流淌性和畫面的既視感。在具體的詞條的選擇上也極為駁雜、隨意,這也恰好在格絨追美對“安慰”這一詞條的解釋:“我在青藏高原行走,當偶有靈光閃現(xiàn)或有寫字的沖動時,我便編寫詞典。這是懶人的方式,或者也是人類最初的簡單方式吧”中得到驗證。
寫關于涉藏地區(qū)的小說本身就具有故事的傳奇和敘事的神秘性,但是格絨追美卻拒絕使用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套路,因為在他看來,敘事性是與這塊土地特質相抵觸的,他說“在青藏高原的日常生活中,充滿了奇特的事物。那不是魔幻,也不是神話,而是真實的現(xiàn)實。所以,關于青藏的文學理應擺脫理性主義懷疑主義等所有條條框框的限制,讓手、筆、心都獲得充分的自由。”所以,作者書寫這塊神奇的土地時,只有用隨筆錄的方式來書寫雪域高原片段式的存在和神奇性,來規(guī)避模式化的寫作傳統(tǒng),完成對青藏高原和藏民族神性特質的采擷以及對小說的異質性構建。所以,格絨追美在實際操作層面上對事物進行命名和闡釋采用個人化體悟式注解,而其中詞條的命名更是五花八門、色彩斑斕的:生活見聞、生命體驗、兒子成長、工作內(nèi)容、時事新聞、宗教信仰等等,它們在文本中隨意穿行,在這一章出現(xiàn)的詞條在后面的章節(jié)可能再一次出現(xiàn),比如某個人的一個夢,或者他的一次經(jīng)歷,甚至是他的一次遐想,讓讀者在認知和閱讀上獲得一種自由的同時驗證了生活本身的瑣碎和重復性。當然,對于這樣的文本,我們不必局限于文字的先后順序,每一章節(jié)都可以當做一個開始同時也是一個結束。該小說中還有一類特別的詞條“【 】”,因為特別的形式而給我們留下了獨特的印象。從這兩個詞條,我們能明顯感受到作者對小說先鋒性的追求。這個形式獨特的詞條在文中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是第20章,雖然只有形式,但作者卻給了它義正言辭的注釋“它也想獲得一席之地。雖然我不想用言語表達,但是實在也沒有其他的法子。這使‘空無’有了一幅假的皮囊?!钡诙纬霈F(xiàn)在小說的第27章,也是小說的結尾處,用“……”的形式為小說“留白”構成闡釋的張力,讓小說呈現(xiàn)出開放的結局的同時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生活常見的感慨:“虛無”,將普通的詞典體小說瞬間提升為“有意味的形式”??梢姡诿鎸Ω鞣N新文體寫作的出現(xiàn)和無力時,格絨追美對自己的寫作的適時調適,體現(xiàn)出格絨追美在寫作上探索的努力和野心:“自覺地參與到對民族文化精神的歷史建構中,不斷突破自我,為藏族文學提供了新的文學經(jīng)驗”。
日常生活中的語言是最生動最有活力和最具想象張力的,這在格絨追美的小說中得到了最直接的證明?!肚嗖剞o典》語言平實質樸、幽默機智、寓莊于諧,用漢語語法傳遞出藏民族的生命氣息?!白薄盁煿薄熬虿亍薄昂煤芰藟摹薄拔蛐浴币约靶殴P所至的格言諺語都充分體現(xiàn)出藏民族特有的生存方式、思維智慧與神性氣質。
“岡仁波齊”“格薩爾王”“德欽旺姆”“阿古登巴”“九神山”“喀喇昆侖山”“唐古拉”,透過這些藏地獨有的標識和名稱,讀者能夠看到青藏的峭拔與宏偉,看到藏民族的性格和信仰,進而理解涉藏地區(qū)的民俗和歷史,在愛憎褒貶的詞條闡釋間,作品也就具有了鮮明的地域特色——康巴地區(qū)位于橫斷山區(qū)的大山大河夾峙之中(四川的甘孜藏族自治州、西藏的昌都市、云南的迪慶藏族自治州、青海的玉樹藏族自治州等),人杰地靈,山川秀麗,冰山雪嶺嵯峨俊拔,急流大川奔涌騰躍的,高原湖泊澄澈湛藍,綠色草原牛羊遍布,人們生活在神山神靈的幻影和簡單的現(xiàn)實勞作中,現(xiàn)實、夢幻、未知的神奇力量、祈福禳災的咒語。“實相”“輪回”“冥想”“覺悟”“度化”“伏藏”“加持”等從佛教信仰的角度燭照、審思個人命運與人生道路的關系,傳遞出來自雪域的靈性啟悟。尤其是關于“夢兆”“夢”的詞條,在文中頻繁出現(xiàn),更顯示出神性思維下藏民族生活的浪漫瑰麗。作者說:“我是一捕夢者,一個出入夢境內(nèi)外的藏人,一個用文字記錄夢游歷程的歌手”,“祖先的面目,血液里的聲音,他們的夢想,我都能手觸耳聞鼻嗅。對我此生來說,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緣起,最吉祥的征兆了?!痹谶@些樸實自然的語言中流露出詞條選擇的任意性、簡單樸素的天然性、純潔幻莫的宗教性,共同構成是這部詞典體小說的獨到之處,也給文壇帶來一股簡潔清新之氣。
格絨追美真誠地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將小村莊和大城市的生活用關鍵詞來概括和注釋,在日?,嵤轮懈惺苌畹耐纯嗯c歡欣、感受人生的艱難和不易,巧妙地挖掘出自己獨特的生命資源。在敘事上摒棄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虛假的情節(jié)設置、鮮明的人物形象塑造、主體的情感傾向等,而采用詞條辭典的形式,以一種簡潔樸實的行文,將民族的生活習性、宗教信仰、性格心氣、現(xiàn)代化進程等訴諸于隨筆記錄,在現(xiàn)實與神性的記錄中,用個體去反應群體,用個人的經(jīng)歷去映照民族的進程,并且在詞條與詞條的前后“互文”性關照中,把一個人、一件事、一只狗、一群鷹、一種病等,都通過樸素的詞語呈現(xiàn)出深刻的寓意,體現(xiàn)著康巴地區(qū)獨特的流風韻味,體現(xiàn)著為一個群體、民族為自己的生活形式、生命信仰與追求之言說立字的野心。按照這樣的努力和邏輯,格絨追美將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