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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沙

甘孜日報    2022年02月24日

   ◎彭家河

   泥的時代已經(jīng)落幕,沙的時代已進入鼎盛,雖然泥里摻著無限的歡樂,沙里滲透著許多的眼淚,但是,沒有誰可以再讓泥來取代沙的地位。

   把泥沙細分成泥和沙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屬泥,城市屬沙,鄉(xiāng)村是泥的作品,城市是沙的作品。

關于泥或者沙的敘述,甚至還有不少致命的細節(jié)。在我居住的這個小縣城外面,那條非常有名的嘉陵江繞城而過,江邊有一大片泥沙混雜長滿蘆葦?shù)暮訛6ゴ簛?,那片河灘一直都是小城的一彎窄窄的柳葉眉,春夏時節(jié)油綠可人,秋冬又換成白色或者灰色,仿佛伊人在水一方。而今,這片河灘卻成為勾魂攝魄的美面惡煞,根源就在于那些泥沙。河灘上的泥沙之前一直沒有多大的用處,含沙重,敷不上墻,農(nóng)村人修房立屋,都不會到河灘上取土。農(nóng)村糊墻都是找些黃泥,把麥殼、碎谷草或者把頭發(fā)麻繩剁成的絨毛混入黃泥,然后再摻水反復踩踏,讓那些軟泥與那些雜物融為一體,這樣的泥巴粘性強、重量輕。只不過,這些泥巴要盡快敷上墻,早日干燥,才不至于草段漚爛失去韌性。而那些沙土,卻與碎草格格不入,自然不會同心協(xié)力。所以,含沙重的泥土仿佛是心地不純的女子,無人去搭理。但是,水泥的出現(xiàn),讓沙遇見了貴人,從此沙便搖身一變,成為貴族。沙石能與水泥一起,將許多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生拉硬扯連在一起,而且還能結成堅硬無比如同一體的同盟,這樣的角色,自然深受恩寵。于是,沙慢慢引起關注,身價日漸倍增。早年那些荒蕪的河灘便成為采沙的鬧市,那些標識著柳工、成工、卡特的重型機械大搖大擺地開進河灘,在河灘上挖開一個一個的深坑,然后把挖出的泥沙倒入孔隙不一的鐵篩子分別篩選,去泥取沙,按不同標號堆放沙和卵石,再一車一車的拉到遠近的建筑工地。這些鐵器掏空這片河灘后又轟隆轟隆的駛向另一片河灘,只留下不少深深淺淺的大坑和一地狼藉,如同整容失敗的疤痕。只需過一個夏天,洪水漫過河灘,這一切又完好如初,于是,這些暗藏在水下的深坑便成為一個個莫測的陷阱,專等那些嬉笑打鬧的孩子過來。于是,每年夏天,總有四五個孩子會被這些深坑捕獲。這些取沙過后的大坑,就像河灘的毛孔,流著血和臟的東西,或者也可以這樣說,自從沙離開泥,就開始與過去告別。

   在泥的盛世,磚瓦自然成為泥的形象大使。那些泥筑的圍屋、那些青瓦的民居,無一不是泥的杰作。在農(nóng)村,每個村里都有三五個磚瓦匠,如果要新修房屋了,便會請來磚瓦匠來燒磚燒瓦。主人家選中自家的一塊自留地,趕進一兩頭牛,邊向地里潑水邊不停的趕著牛在里面反復的打轉,半天時辰,平坦的土地就踩得柔順如膏。然后將這些泥壘成一堆,用薄膜蓋嚴實,這樣捂上三五天,便可以開始制作磚瓦坯了。捂好的叫熟泥,沒有捂過的叫生泥,熟泥柔軟勻細。制磚有一個木匣,五個面都是活動的,能拆能裝。磚匠在半腰高的石臺上鋪好木底板,上面撒些草木灰,把扣好的磚匣放上,再將木弓切下的軟泥拍打成小方墩,然后高高舉起泥墩使勁砸進磚匣,或者再用木拍在木匣上把泥拍打幾下,讓泥團嚴實的填滿磚匣。最后用木弓上的鋼絲順著磚匣的上下兩面和木匣中間的細縫刮三下,松開木匣,兩塊方方正正的土磚就成型了。把這些活磚搬到一邊晾個十天半月,就可以進窯了。磚匠用的木弓不能射箭,只能切泥。砍根小柏樹去皮,邊用火烤邊育成半圓,然后把一根鋼絲牢牢固定在兩端,這木弓就能切泥如刀了。制瓦又有另外一套行頭,泥捂好后,瓦匠就在泥堆上用弓切出一方平臺,橫切面與瓦桶的外周面一樣大小。瓦桶是一個帶把的能開合的用木片串成的圓筒,上端細下端粗,外面蒙著一層布。瓦桶放在一個能旋轉的木盤上,等瓦匠用木弓在泥堆的平臺薄薄的切下一層泥片,雙手捧過來輕輕的敷在瓦桶外壁上,然后一手轉動瓦桶上木把,一手拿起用一片彎曲的鐵皮制成的鏜子,使勁地把泥片在瓦桶外壁拍實,然后用鏜子蘸些水在泥片上下邊抹邊轉動轉盤,幾圈下來,瓦桶外壁的泥片就光滑如綢了。瓦匠再用一根上下兩端釘了小釘?shù)哪緱l順著瓦桶輕刮一圈,瓦桶壁泥片的外緣也就干凈規(guī)矩了。瓦匠輕快的把瓦桶提到撒了草木灰的平地上,一松瓦桶上的木把,收攏瓦桶取出,再在泥筒內壁揭下那層布制的瓦衣,就讓這個泥瓦筒在露天里晾干了。木瓦桶外還有三條楞,讓泥瓦筒內壁有了三條小槽。等泥瓦筒晾干后,提起瓦筒雙手一拍,這些圓圓的瓦筒就順著三條細槽碎成三片完整的瓦片了。

   土磚與土瓦還不能派上用場,還得燒過才能用。每個村里都有一座大窯。在村口的斜坡上挖出一個大圓坑,然后在一面鑿出個小洞,是窯門。農(nóng)村燒窯有專門的匠人,叫窯匠。窯匠開工要看時辰,如果那天是個吉日,才能起火。窯匠帶根丈多長的鐵火鉤慢慢騰騰的過來,然后戴上草帽,踩著長梯子下到窯里,在眾人幫助下,用土磚在窯里砌上爐橋,再一層一層的擺上磚瓦,把大大的窯裝得滿滿的。磚瓦裝進窯后,就在窯面上薄薄的蓋上一層細土。下午時分,窯匠就開始指揮架柴點火了。從柴垛上拆下來的柴捆全準備在窯門兩邊,兩三個壯漢就不停地往窯洞里添柴,窯匠則端杯水蹲在窯門不遠盯著窯洞里的火勢,掌握火勢的大小。燒上一天一夜,窯面上已經(jīng)看得到磚瓦已經(jīng)通紅了,老遠就感受得到一股熱浪撲來。窯匠看準時機,就開始閉窯。

   閉窯的時機和方法都是個絕竅,不是人人都能,只有拜師才能學會。閉窯的時候,先在窯面上蓋一層細土,在窯面四周壘一圈土輪,然后在窯面上灑水,邊灑水邊用鏜子敷泥面,這層抹得光光的細土很快就在窯火熾熱的烘烤下結成一層硬殼,然后再在窯面上搭塊破席子或者草把,把水一桶一桶順著席子或草把倒進窯面,窯面很快就積成一池水,這叫窯田。在閉窯面的同時,窯匠看準時機,也開始閉窯門。用土磚把窯門封起,再糊上稀泥,這樣,整個窯就成了一個封閉嚴實的火爐,熾熱的磚瓦就在里面接受煉獄。閉窯后兩三天,窯匠還要隨時觀察窯面,不停的加水。如果加水不及時或者窯田漏水,就會損壞一窯磚瓦。閉窯半月后,等窯面慢慢冷卻,就可以啟窯,掀開窯面那層泥殼,就露出青青的磚瓦,拿起一片,敲起來當當脆響。如果火候掌握不好,燒出的磚瓦就會粘在一起,甚至變形融化。我們老家的窯一直是燒磚瓦,好像從來沒有燒過陶罐,也許是泥土的原因,燒不出上好的陶。

   除了燒磚瓦,泥土還能直接筑墻。農(nóng)村修房屋,都要打土墻,隨便從地里挖回潮濕的土,倒進墻板,然后兩個壯漢舉著杵子使勁筑土,一面面厚實的土墻就筑成了。土墻一般都筑兩米來高,上面就用荊條在柱子間編籬壁,這樣防震而且安全。窮點的人家只得把土墻筑上房頂,雖然成本低,但是整面墻倒下來,卻是非常危險的。對鄉(xiāng)下老家的泥瓦活記憶猶新的根本原因,其實就是匠人到來后,家家都會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孩子們自然也可以天天打牙祭。泥與沙沒有分家的時候,一切都是如此浸透泥土氣息,如此充滿塵世溫情。

   那種土墻立木結構的房屋,造價低,在川北鄉(xiāng)下非常流行,直到八十年代,我們村很少有磚瓦房。磚瓦房就是用磚或者石頭砌墻,或者再用水泥板做樓板的房屋。這在八十年代,是非常洋氣的建筑。從這時起,泥與沙就開始一分為二了。用火磚筑墻,必須要水泥勾縫。用石頭砌墻,更離不開水泥。村民們請石匠在山坡上把石頭打成四方的石砣,一砣石頭有四五十斤,從山坡上背回來后就開始砌墻。早年用土筑墻的時候,修房立屋幾乎就是一種集體娛樂。然而用磚頭或者石條砌墻的時候,不時會聽到磚落石掉甚至墻倒人傷的事,本來一件修房立屋的喜事結果成為一件喪事。為了讓磚石穩(wěn)固,必須得用水泥和沙來填充澆鑄磚石間的縫隙。就這樣,那些血腥的事又自然而然與沙牽扯不清了。

   在磚石成為建筑材料后,沙就開始飛黃騰達,從泥中脫身而出,享受特殊的待遇。在水泥的作用下,沙千變萬化,變成光滑堅硬的樓板,變成粗壯結實的柱子,變成大樓,變成橋梁,變成一切想變成的堅固物件,在能工巧匠的手下,沙還會成為各型的雕塑。在城市、在鄉(xiāng)鎮(zhèn),沙無不光鮮出場,成為城市的靚麗形象代言。鄉(xiāng)村是泥的作品,而城市自然就是沙的作品。城市為了遠離泥,土地都在硬化的過程中被遠遠的隔離,沒有泥的城市,自然也就沒有了泥土的芳香,沙的城市是沒有味道沒有溫度的城市,只有堅硬和冰冷。

   記得我剛進城上學那年,縣城的一座大橋落成剪彩,從教室里遠遠望出去,就看到掛滿旗幟的大橋如同一根彩繩拴著兩座山。有幾個同學偷偷跑過去列席了那次盛典,也帶回了許多新鮮的故事。其中一個讓我記憶猶新。說是最后一個橋墩在澆鑄的時候,模板里面還有一個民工在下面操作,橋墩有幾十米高,下面有人上面都不容易看見,于是,一大車混凝土就嘩嘩啦啦的倒了下去,當有人驚叫里面還有人沒有上來時,一車混凝土已經(jīng)把下面蓋得嚴嚴實實的了。沒有辦法,工人們只得買來些紙炮,為這個被澆鑄的民工送行。然后又說這是一種快速凝固的高級水泥,一見水或者一見空氣就凝固,沒有辦法。當然,還有人傳說,里面當時是個女工程師,第一車水泥澆下去只把她蓋到胸口,為了不影響工期,她請求把她澆在里面了。具體情況不明了,反正我只聽說這些橋墩里面澆鑄著人,全是因為與沙有關。再后來,我也陸續(xù)聽到某項工程又死了多少人,是否必然要幾條生命來祭奠這些山神水神,工程才會順利進展呢?如果真是這樣,這條不歸路一定是沙把他們帶上去的。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我從鄉(xiāng)下教了近十年書,再次回到這個小城的時候,這座橋因為那件關于交通的特大案件,被查出也是一座不合格的隱患之橋,于是被封橋幾年,然后才再次加固,限車通行。在加固的同時,還在橋身外安裝了各色的彩燈,每到夜晚,霓虹在黑幕中閃爍,如同我的老鄉(xiāng)郭沫若在我們的課本上寫的那樣:“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點著無數(shù)的街燈……”有車燈在那彩虹般橋上穿過,如同郭老看到的燈籠一樣的流星,只不過,我想,提著燈籠在橋上閑游的肯定不是牛郎織女,而是那個失去生命的人。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秘密猜想,必將會省略或者隱藏。

   與泥打交道的,基本全是人手,一手一腳的與泥合作,這樣出來的物品充滿人情味道,浸透人間煙火。那些土的磚、土的墻、土的瓦以及土的農(nóng)活,土的墳,把鄉(xiāng)村萬事萬物全聯(lián)絡起來,把鄉(xiāng)村風物全打上土的烙印。無疑,這些土里土氣的鄉(xiāng)村故事,是世間最值得懷念和最值得珍惜的生存記憶?;蛟S是因為失去的緣固,鄉(xiāng)土的荒蕪,讓這些記憶彌足珍貴。人們在與泥和與沙合作的時候,的確是兩種景象。堅硬的沙需要同樣的堅硬的鐵與它們合作,人只能作為配角,在鋼鐵的機械周圍忙碌,機械都是非常機械的,不會隨心所欲的想停就停,想動就動,所以,在有機械參與的農(nóng)事中,再也不會與泥合作的悠閑自在,愉悅坦然。自然,與沙在一起,人更多的只感到無聊。再加之,鋼鐵時常削肉如泥,更讓人對沙和與沙一起的機械產(chǎn)生畏懼和排斥。在如此的環(huán)境中出來的產(chǎn)品,又有多少美好可言,又有多少情感含量。所以,泥是溫暖的,沙則是熾熱或者冰冷的。這也就注定了農(nóng)村必然是溫暖的,城市必然是冷漠的。

   泥的時代已經(jīng)落幕,沙的時代已進入鼎盛,雖然泥里摻著無限的歡樂,沙里滲透著許多的眼淚,但是,沒有誰可以再讓泥來取代沙的地位。終有一天,沙也將退出舞臺,那時,又將是誰來扮演以后的主角呢?又會有多少故事再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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