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6月23日
◎朱美祿
后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總難免與前人作品之間存在著互文性關(guān)系。陸游在《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二首》其二中道:“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風(fēng)高時送雁聲過。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這首詩后來被曹雪芹所關(guān)注,他把“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兩句寫進(jìn)了《紅樓夢》中,并引發(fā)了一段論詩公案。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寫到香菱初學(xué)詩時,對這兩句推崇備至:“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但是,林黛玉卻予以了否定:“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薄都t樓夢》第七十六回,史湘云重新提起這一句來,說道:“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本C合起來看,這些見解可謂眾聲喧嘩,形成了一種對話和駁詰,既使得陸游這兩句詩的評價呈現(xiàn)出多樣性,也可以折射曹雪芹的詩學(xué)觀點(diǎn)。
林黛玉在《紅樓夢》中被稱為“詠絮才”,她的評論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詩學(xué)觀點(diǎn)。林黛玉對陸游這兩句詩不看好,其實不在于用了一個“凹”字,林黛玉自己曾把大觀園中的一處景致命名為“凹溪晶館”;《紅樓夢》中提到江淹《青苔賦》中也有“悲凹險兮,唯流水而馳騖”這樣的句子。跳出小說之外,白居易道:“石凹仙藥臼,峰峭佛香爐?!彼纹畹溃骸瓣庴羾р盘Γ级狠p露。”范成大也曾道:“凹中泥沒踝,凸處石嚙足?!笨梢娫姼璨⒁欢ㄒ?guī)避凹字,用了凹字詩歌也并不都顯得俗氣。
陸游這兩句詩之所以不被林黛玉看好,是因為“格局”狹小,流于“淺近”的緣故。“格局”狹小,導(dǎo)致了這兩句詩不大氣,甚至直接導(dǎo)致了意味“淺近”。中國詩歌追求近而不浮,遠(yuǎn)而不盡,這樣其境界也大,感人也深。香菱初學(xué)詩,當(dāng)“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一旦取法錯了,形成不良成見,難免會限制眼光,影響品味。
除了小說家言,陸游這兩句詩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備受關(guān)注和爭議。清人趙冀在《甌北詩話》中舉出陸游“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這兩句詩,以摘句批評的方式加以肯定。俞陛云在《詩境淺說》中論七言摘句時,也提到了“古硯微凹受(其實當(dāng)為聚——作者注)墨多”一句,并指出其優(yōu)點(diǎn)“固在描繪細(xì)確,尤在用虛字之精練也?!背丝隙ǖ穆曇糁?,也還有一些否定的聲音。錢穆在《談詩》一文中說:“放翁這兩句詩,對得很工整。其實則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也不盡然,到底該有個人在里面。這個人,在書房里燒了一爐香,簾子不掛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臺,磨了墨,還沒用。則是此詩背后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么人來當(dāng)都可,因此人并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盡有人買一件古玩,燒一爐香,自己以為很高雅,其實還是俗。因為在這環(huán)境中,換進(jìn)別一個人來,不見有什么不同,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則不然,應(yīng)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卞X穆所論,只抓住一點(diǎn),不及其余,故頗有值得商榷之處。首先,詩中有沒有人不能單看“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兩句,而要把整首詩綜合起來看。綜合來看,詩中不但有人,且那人正是詩人自己。另外,這首詩作于1194年,陸游時年70歲,詩歌在反映自身生活閑適的同時,通過“扣角歌”的典故,明顯寓含有積極用世的情懷,可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試問一個無情趣的俗人有這等境界,這種追求嗎?錢穆的評價明顯有失公允。顧隨也曾說過:“《紅樓夢》香菱與黛玉學(xué)詩,舉放翁‘古硯微凹聚墨多’,此種斷不可學(xué)。《紅樓夢》作者的詩雖不高明,但是感覺靈敏,有天才,所以說的是?!鳖欕S沒有說明原因,其實無他,只因為淺近,初學(xué)者一旦奉為圭臬,由于取法太低,就難以高掌遠(yuǎn)跖。
《紅樓夢》內(nèi)容宏富,包羅萬象,引用“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兩句詩,表明了該書與陸游詩歌之間存在著互文性關(guān)系。陸游這兩句詩,從技法上來看,確實很精致,但是在小說中卻受到駁詰,一方面是為了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另一方面也含蓄地表明了作者的詩學(xué)觀點(diǎn)。作者曹雪芹不看好格局狹小、意味淺近的詩作,通過香菱之口,表達(dá)了對“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等詩作的欣賞。究其原因,就在于這類詩歌開闊壯美,含蓄蘊(yùn)藉。
當(dāng)然,假如進(jìn)行歷史還原,曹雪芹這種詩學(xué)主張受到了當(dāng)時“宗唐”、“宗宋”之爭的影響。錢鐘書先生說:“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薄疤圃姸嘁载S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辈苎┣劢柘懔庵诒磉_(dá)的“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之說,就是對韻味的一種推崇。另外,林黛玉曾為香菱指明了學(xué)詩閱讀的內(nèi)容:“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xì)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在林黛玉羅列的詩人名單中,唐人王維、杜甫與李白居于重要地位,其中并沒有一個宋朝詩人,這無疑反映了林黛玉——其實也就是作者曹雪芹的宗唐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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