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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斷山區(qū)公路日記

甘孜日報    2023年03月03日

◎此稱

臨近行程開始還有一兩個禮拜時,我們的伙伴們就在研究路程、距離、甄選目的地……雖然已經(jīng)作了詳盡的準備和預設,但當我們真正鉆進車子里,行駛在旭陽中的草原公路時,我又有了那種令人費解的出離感。我甚至會覺得,我將永遠坐在車窗邊,看四季枯榮輪回、看荒原與森林、牛羊與人群從我眼前呼嘯而過,而我極少愿意終站就在千山之后、萬水之末。

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石頭和堅冰、高山和森林都寂滅成風,吹進我們永不疲倦的靈魂中……但這只是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激情,在首尾相連的土地上,可能沒有一條路可以永遠走下去,總有一天,當我們滿懷熱情地繼續(xù)前行時,一定會發(fā)現(xiàn)又重新走在早已過去的路段上,那時,還能保持行走的沖動和激情嗎?而那時的選擇,才可能顯出一個渴望行走的人,對道路的全部信仰。

我看著車窗外的伊拉草原上,大片牛群把頭埋進一叢青草里,緩慢地享受著并不廣袤的草原。陽光和煦、草原豐美,在這生機蓬勃的季節(jié)里,沒有一頭??梢韵扔诨ú菖艿较乱粋€季節(jié)里。我突然對自己“一直走在路上”的沖動有所愧意了,我必須重新紀念我們的目的地,以賦予道路以意義。

出行,讓我們有一種趕往“別處”的錯覺,往往是令人興奮的。出發(fā)頭一天里,車里的人個個興高采烈,像小時候,隨同大人一起進城,我們總是對大人描述的城鎮(zhèn),有著童話般的美好想象。

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承認,出行,一定程度上都是基于對自己當前處境的怠倦,我們總要通過不斷出行,一次又一次重新愛上自己宿命里的世界。

你不會愿意永遠住在一座雪山上,或者一個村莊里,但自從你知道了她們的存在后,總會一次又一次回到這些地方。實際上,這也是一種朝圣,當你感到自己的生命里,突然缺了點什么的時候,你知道,在那些讓你眷念的遠方,能找回被日常消耗、已經(jīng)缺失的部分。

當然,我始終欽佩那些從不出行、拒絕音樂和藝術(shù),拒絕遠方或詩歌、信仰,卻仍能保持足夠生命力的人,總認為這種人,內(nèi)心必定擁有一個涵括所有想象的廣大世界?;蛘吲c此相反,這種人對世界缺乏基本的想象力,對一切都是無感的。

我們的車子到奔子欄鎮(zhèn)后,逐漸駛離金沙江流,開始走上盤山公路。從香格里拉到德欽縣城,不知走過多少遍了,那些熟悉的村莊和麥田、森林和山峰,就像一群沉默的朋友。我必須承認,我對很多地方的愛,遠沒有達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但也沒有過需要逃離的沖動。格局使然,除了生養(yǎng)我的那片方圓10里的故鄉(xiāng),我始終沒法把更多有從屬關系的土地稱作故鄉(xiāng),我一度認為那是一種曖昧的情感。對我來說,出了村口既是異鄉(xiāng)。我對土地的愛,狹隘又逼仄,且一直在往更小的范圍收縮著。

但白馬雪山卻是個例外,每次看見扎拉覺尼主峰時,總是莫名興奮,我想這種感受主要源于兩個方面,第一是因為我小時候去德欽縣普利藏文學校讀書時,每年放假或收假時,我們幾個小伙伴都要來回翻越白馬雪山,寒假時,因為降雪,埡口封山,送我們的司機會把我們下在埡口,之后我們須要穿越雪地和森林、峽谷,三天之后才能到達老家,現(xiàn)在回想,那時沒死在半路,確實是一種奇跡;第二個原因,來自我的一個年長朋友,他在德欽縣城上班,經(jīng)常會自己開車在香格里拉和德欽之間往返,每次到白馬雪山時,都會拍下一張白馬雪山主峰的照片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配文總是“我的白瑪”,剛開始沒覺得怎樣,幾年下來后,他的這個行為對我來說已經(jīng)開始有藝術(shù)效應了,每次他從白馬雪山發(fā)出這個微信朋友圈時,我總是感覺像看了一件令人震撼的藝術(shù)作品,雖然內(nèi)容總是重復的,但那種震撼正是因為重復。但近段時間,我有留意過他翻越白馬雪山的時候,好幾次他都沒再發(fā)了,這讓我有點失望。他應該繼續(xù)發(fā)下去,等到他98歲時逝去后,人們可能會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愛過一座雪山”,到那時,白馬雪山就是他直聳入云的墓碑了。

我是個挺能自找苦吃的人。

這些年看到卡瓦格博神山時,老是會感到失落。童年時期,每隔四五年,完成秋季耕種后,親朋就會結(jié)伴出發(fā),翻山越嶺前往卡瓦格博朝圣。當我們來到貢卡湖邊的山坡上,偉大的卡瓦格博逐漸在我們面前顯現(xiàn)時,那種直入心尖的神圣感,以及由大人的喃喃禱詞營造出來的神秘氣場,能讓我真切感受到身心的所有煩擾隨著我們一步一步靠近卡瓦格博,紛紛剝落在我們的背后了。那時,卡瓦格博周邊的云彩,對我來說不是地表水分蒸發(fā),水蒸氣上升到高空后,因為過高的氣壓和過低的溫度而不斷膨脹形成飽和的水汽,那些神秘的云彩,都是卡瓦格博的表情、語言、手勢、眼神、腰帶、帽子……

隨著年齡增長,突然在某段時期,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那些美妙的感受力了,卡瓦格博在我眼前,越來越快地回到一座山的形態(tài),每次覲見時,最先涌入腦際的卻是它的地理屬性,這讓我感到非常失落,并且在面對卡瓦格博時,總會生出一種強烈的負疚感。當然,我也了解關于它的傳說,我也仍然信仰它她,但相比小時候,我確實有這種落差。

因此,我一直不敢在任何文字中描寫卡瓦格博,因為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很多時候,云就是云、山就是山、雪就是雪,小時候那種持續(xù)的夢幻感受,在極少的時間里才會回到我的身體里。我怕我的語言會褻瀆她。

汽車穿過永遠都在施工的德欽縣城,慢慢進入瀾滄江峽谷,到了江邊公路時,我望向最后一座潔白的雪山祈禱:“念青卡瓦格博及眾眷屬,保佑我們接下來的行程順利,保佑我們身無疾苦、心無煩擾、命無障礙……”。

“你配嗎?” 隨即我對自己默念道。

但整個行程結(jié)束后,發(fā)現(xiàn)一路特別順利,我們回到香格里拉的第二天,滇藏高原突降暴雨暴雪,多地有塌方、落石、斷路、封山等情況。說明我的祈禱被神山傾聽了。不用什么證據(jù),我繼續(xù)活著,就是最大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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