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11月17日
◎王小忠
再次醒來時,我沒有看到老同學(xué),也沒有看到燦爛的陽光。外面依然飄著雪,街面濕漉漉的,天地灰蒙一片。
中午時分,渾身沾滿泥土的孫言希回來了。他一邊換衣服,一邊說,按了四十幾個弓箭,下午去看。
我說,下午跟你去草原。
孫言希說,可以。
中午飯是面片,孫言希懶得做,面片是從鋪子隔壁飯館端來的。吃完之后,孫言希就躺在床上,一會便發(fā)出驚人的鼾聲。期間來過幾個買主,他們拿走了東西,將錢放在柜臺上??斓较挛缛c時,孫言希才醒來。
我說,買東西的人來了,你卻睡得像死豬一樣。東西拿走了,錢在柜臺上。
孫言希笑著說,都知道價錢,不用操心。
我看了看時間,說,差不多了,時間錯過的話弓箭之下的鼠會跑掉的。
孫言希說,再等等。又說,總不能鎖了鋪子呀。
這么長時間根本就沒看到他家人。都去哪兒了?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但沒好意思問。
等啥呢?我說,天好像要晴了。
孫言希沒有看天,只是說,西風(fēng)很緊,估計傍晚就晴了。又說,媳婦去黃河邊種草了,說好三點多回來的。
我笑著說,你們抓得很緊呀。
孫言希愣了一下,然后說,你不會是說種草為掙錢吧?
要不然呢?我說,黃河邊可距離遠著呢,晚上都來不了。
孫言希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說,媳婦住她妹妹家,和她妹妹一家人一起去種草了。又說,你是國家干部,怎么把錢看得比我還大?卓瑪加布你聽說過嗎?
我連忙說,聽說過,聽說過。
孫言希說,卓瑪加布帶領(lǐng)村民治理環(huán)境衛(wèi)生快二十年了,他們草場上的牧草長勢明顯比別人家好。卓瑪加布義務(wù)治理草原沙化,用實際行動踐行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tài)理念……
我撲哧笑出聲來。孫言希一點都沒感到奇怪,也笑著說,你別笑,卓瑪加布的事情誰不知道呢?也不是我特意給你說他有多么偉大,但人家的確是做到了很多人沒有做到的事情。人家是一個牧民,你是國家干部,你為家鄉(xiāng)做了哪些可以看得見的事情呢?
我沉默了一下,對孫言希說,你好好說不行嗎?
孫言希說,我沒有文化,跟文化人在一起,不是要說得文明些嗎?
我笑著問孫言希,是不是背了很多關(guān)于卓瑪加布的宣傳報道?
孫言希搖了搖頭,說,不需要背,他做的事情擺在那里。又說,其實我特別羨慕有文化的人。這么多年來,為了活得更好,我費盡了心思?,F(xiàn)在一想,過得去也就對了??墒侨诵牟粷M呀。卓瑪加布都摸索出了先進的沙化治理方法,縣上在沙化治理項目中都借鑒了。哪種樹木適合在這里生長,需要好多年的觀察。卓瑪加布還辦了牛羊糞有機肥加工廠,在沙化治理和牧草種植中投入了好多好多錢,治理沙化草場已有四百多畝了。今年三月,瑪曲縣歐拉鎮(zhèn)組建了以卓瑪加布為隊長的環(huán)保志愿隊,他們徒步清理黃河沿岸的垃圾,義務(wù)種草,媳婦一家人都參與了。
我默不作聲,然而孫言希并沒有滔滔不絕說下去,他看了看時間,自語著,該來了,不會出啥問題吧?
打個電話吧。我說,都快五點了。
說來就來了。好多年沒有見孫言希媳婦,她胖得厲害。我打了個招呼。她表現(xiàn)出略微吃驚的表情,然后客氣地沖我點頭微笑。很顯然,她沒有認出我。可是我一直記著,也是因為她叫拉毛的緣故。孫言希入贅到草原那年,我們還組織了一個很大的隊伍,專門來賀喜。
拉毛一回來,孫言希就有點懶散了,沒有剛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焦急,更沒有提及要帶我去看按在草地上的弓箭。我有點急了,可是拉毛剛剛進門,我不好意思催著孫言希立刻出門。
孫言希和拉毛之間的相互影響還是顯而易見的。拉毛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同時還能做些家常便飯。我坐在里間,孫言希一邊出進看守鋪子,一邊用藏語和忙著洗菜做飯的拉毛說話。
我急著說,你們再這樣我就走了。
拉毛怪不好意思,她又看了看我,突然說,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說,一晃這么多年,認不出來也正常。
拉毛笑著說,認出來了,認出來了。又說,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我說,生活不好,吃不上肉,當(dāng)然就瘦了。
拉毛顯得很吃驚,說,拿工資的人還吃不上肉?啊嘖嘖,真不明白,都瘦成那樣了,還舍不得吃肉,存那么多錢有啥用?你看,我都胖得沒有樣子了。
我說,胖點好,胖點好。瘦了挨不住凍。
拉毛說,那今晚給你煮點肉,也讓你胖點。
我哈哈大笑,說,吃一頓就會胖起來?
拉毛也笑了起來,說,說笑的。又說,像我這種人,喝涼水都會長胖的,沒辦法。
忙過這陣子就好了。孫言希將屁股落在床沿上,說,今晚不用吃飯館里的飯了。
我說,我們還是去看看吧。
孫言??戳丝磿r間,說,現(xiàn)在去也可以。又說,其實這個時間有點不大合適。
我說,沒啥不合適的,你是放弓箭的高手,鼠不會輕而易舉掙脫的。
孫言希笑著說,怕你挨不住凍,不是剛才還說,瘦了挨不住凍嗎?又說,你穿我的皮褂子吧?
我說,那倒不用,這個季節(jié)不會那么凍。
我和孫言希給拉毛打了招呼,出了雜貨鋪。大街上行人很少,沿公路走出了差不多十里路,翻過鐵絲網(wǎng),我們進了草原。感覺海拔突然間升高了,胸口處像壓了一塊石頭。草原一望無際,青草沒有完全長出來,枯草卻很長,像一條無盡鋪開的絨毯。我努力向遠處望去,高大的山峰相互簇擁著,看不見銳利的棱角,濃霧已將山峰和草地纏繞成一團。
繼續(xù)在草地上走了十里,就看見了閃動的河流。這時候天邊的烏云一堆一堆開始向四面擴散,不明方向的利風(fēng)迎面而來。我慌忙背過身子,然而,臉蛋卻被另一面席卷而來的利風(fēng)無情收割著。不過,天的確晴了,烏云散開的地方,凸顯出深遠而空曠的藍來。同時,一縷陽光射亮了眼前的河流,四周草地突然間也有了亮色,盡管只是一小片,但卻壯麗無比。
孫言希也停下了腳步,他看著我,似乎不認識一樣。天邊的烏云不斷奔跑著,中天處,開闊的藍越來越多,草地越來越亮了。
我們爬過一段平緩的山丘時,眼前的景象再次將我?guī)霟o盡的迷茫之中。二十米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張大嘴巴,攜裹在空氣里的青草味立刻占據(jù)了我的每個細胞。不由得蹲下身來,然而就在那一瞬,我看見了草地上長出芽子的眾多植物,它們已展開了好幾片葉子。草地上的植物絕不會像灌木那樣張揚,它們只在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努力向上。低矮的植物實際上代表著植被的肥厚和草地的富庶,也代表著土層的肥沃與水源的充足。一縷陽光又射了下來,四周的枯草搖擺著,在眼前鋪展成一片汪洋的世界。
孫言希也蹲了下來,擔(dān)心地問我,沒事兒吧?高原反應(yīng)了?我們回吧?
我搖了搖頭,說,沒事兒,只是風(fēng)太大了。
孫言希松了一口氣,說,讓你穿件衣服,你就是不聽。前面的路還很遠,我們回,明天早上再來,太陽落山前的那種冷你根本受不了。
孫言希根本不明白,也不會那么認真去留意那些展開葉片的低矮的植物。是呀,夏天已經(jīng)來了。腳下的草地已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動力與活力來,四周的植物會很快將自己壯大起來,融入清潔而溫和氣流之中,用自己的生命裝扮偉大的草原,至死不渝,永恒不朽。遠處山峰的輪廓漸漸顯露了出來,潔白的雪仿佛就在眼前。沒有看到孫言希安放在草地上的弓箭,不過我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那些數(shù)不清的弓箭,何嘗不是守護草原的忠誠衛(wèi)士呢!
天徹底晴了,天空中沒有了烏云,空氣中透射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它們掠過枯草,越過草地,翻過雪山,最后消失在遙遠的天邊。
拉毛倚在雜貨鋪門板上,見我們回來,便閃身進了里間。
平靜的夜晚是從拉毛的面片開始的。我們都沒有說話,煮在鍋里的肉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吃完之后,拉毛出去了。她不會回來,不再打擾我的休息。拉毛回家了,阿萬倉小鎮(zhèn)上,孫言希和拉毛還修了一院房。也是因為孫言希說了,明天一早就讓拉毛帶我去種草。
中午時分,我隨拉毛到了黃河岸邊。沿途經(jīng)過了一片片草原,羊群就在我們身邊,像天上的云朵一樣。也許是新拉的圍欄,也許是沙化地帶新運來的一堆堆黑土,羊群似乎并不喜歡這片即將成為草原的土堆,它們騷動不安,分散著,聚合著,最后朝對面的山丘奔去。
正午,天氣暖和,風(fēng)很輕。風(fēng)就是大自然的呼吸,它對萬物生靈唱著平靜祥和的歌。黃河之水奔騰翻滾,也似乎對大家的勤勞做出崇高的禮贊。一堆堆黑土被眾人一一攤平,然后又撒上有機肥。草籽似乎很金貴,絕不允許有絲毫浪費。撒完草籽后,又用耙子認真耙一遍。草籽被浮土掩蓋,靜靜等候發(fā)芽生長。
我不認為自己的舉動有多么的偉大或高尚,甚至將那一套熟練的動作完成之后,內(nèi)心依然沒有踏實的感覺。那只是慣常的一種行為,也或許是讓別人看看,我也是一個光榮的勞動者。不過我自己很驚訝,最后還是從背包里取出那包披堿草種子,撒在剛剛平整好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土地上。
拉毛朝我豎起大拇指,其實她哪里知道,那包草籽是我原本想種在陽臺上的。上月集體參加對黃河上游多個干支流區(qū)域進行草場退化、踩坑回填等集中治理活動,期間偷偷抓了幾把草籽,還沒來得及在陽臺上播種。不過我想,種在這里也好。草原面積越來越大時,陽臺上的光明自然會越來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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